离开的决定，并非豁然开朗，更像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本能逃离。
边沐没有具体的计划，没有目的地清单，他只是不能再留在那个每一口呼吸都掺杂着痛苦回忆的空间里。
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个行囊，比以往任何一次旅行都要轻简。
几件换洗衣物，必要的证件，那台存满了于数照片和回忆的旧相机，还有那本被挖空的、藏着戒指和卡片的《世界尽头的光》。
他没有动于数的任何遗物，仿佛那些东西只是主人暂时出门，随时会回来使用。他只是锁上了公寓的门，将一座凝固的悲伤博物馆，彻底封存身后。
第一站是哪里，并不重要，他买了最早一班离开城市的火车票，去往一个他从未听过名字的、地图上随机指向的南方小镇。
列车呼啸着驶出站台，熟悉的城市天际线在窗外迅速后退、缩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
边沐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逐渐陌生的田野和村庄，内心一片麻木的空洞，并没有预想中的解脱感，那巨大的失落和疼痛依旧紧紧包裹着他，只是换了一个移动的背景板。
小镇宁静而潮湿，青石板路，小桥流水，与他熟悉的都市繁华截然不同，他找了一家临河的老客栈住下，白天就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走，或者坐在石桥上看摇橹船慢悠悠地划过。
周围是陌生的方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生活节奏。
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更没有人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撕心裂肺的失去，这种彻底的匿名感，带来一种诡异的、暂时的喘息。
他不需要再强撑镇定，不需要再应对任何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可以任由自己沉浸在无边的空洞和沉默里。
然而，悲伤如同跗骨之蛆，并不会因为地域的改变而消散，看到河边并肩散步的老夫妻，他会想，如果小鱼在，一定会拉着他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到街边卖特色小鱼糕的摊贩，他的心会像被针扎一样猛地一缩，甚至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他都会想起于数窝在沙发里，抱怨雨天不能出去玩的嘟囔模样。
世界越大，他越觉得孤独。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小镇一个极其简陋的、卖手工纪念品的小摊。
摊主是个沉默的老匠人，摊位上摆着各种木雕、竹编。
边沐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却被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
那里摆着几个用当地一种淡黄色软木雕刻成的小鱼挂饰，雕工很粗糙，甚至有些笨拙，鱼的形状也只是个大概的轮廓，但不知为何，那条粗糙的木鱼，那双用墨水简单点出的眼睛，却莫名地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是最疼痛的地方。
他的小鱼。
他蹲下身，拿起那只木鱼挂饰，冰凉的木质触感却仿佛带着奇异的温度。
“这个……”他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异常沙哑。
老匠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简单说：“河里常见的白条鱼，瞎刻的，十块钱。”
边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付了钱。
他将那只粗糙的木鱼握在手心，指腹摩挲着那简单的纹路，久久没有放开。
就在那一刻，那个模糊的、在离家时一闪而过的荒诞念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小鱼，名字里有“鱼”。
他总喜欢叫他“小鱼”。
他笑得时候，眼睛弯弯的，像两尾快乐的小鱼。
他甚至在那本摄影集里写——“就像我也在陪着你一样”。
如果……如果他找不到他的小鱼了。
那他能不能……去找寻全世界所有的小鱼？
仿佛在无边的黑暗大海中，终于抓住了一根虽然纤细、却具体可行的绳索。
一个荒谬，却成了他唯一能理解的、活下去的仪式和寄托。
从那天起，边沐的旅程被赋予了一个新的、偏执而悲伤的意义。
他不再完全漫无目的。
他的脚步开始指向不同的地方，但他的目光，却只专注于寻找任何与“鱼”相关的事物。
他离开了南方小镇，真正开始了他的环球之旅。
然而，他的旅程与寻常的旅行者截然不同，他对著名的地标、壮丽的风景、繁华的都市兴趣缺缺。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国家，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偏僻的村落，他唯一热衷去往的，是当地的市场、手工艺集市、古董店、甚至不起眼的杂货铺。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只扫描一切带有鱼形图案或造型的物品。
在法国南部的跳蚤市场，他淘到了一枚 vintage的沙丁鱼罐头形状的铜制钥匙扣，罐身上锈迹斑斑，却透着岁月的痕迹。
在日本东京的文具店，他买了一个精致的玻璃金鱼风铃，风一吹，透明的鱼尾轻轻摆动，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
在意大利威尼斯的玻璃工坊，他盯着匠人用灵巧的手艺将烧熔的玻璃吹制成一条栩栩如生、色彩斑斓的穆拉诺玻璃小鱼。
在秘鲁库斯科的印第安集市，他被色彩浓烈、充满异域风情的彩绘鱼形陶器所吸引。
在挪威的峡湾小镇，他买了用鲑鱼皮鞣制后做成的、有着独特纹理的小钱包。
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扎，他看中了蓝眼睛护身符上镶嵌的细小鱼形图案。
在泰国曼谷的水上市场，他收集了用棕榈叶编织成的、活灵活现的小鱼。
甚至在埃及开罗，他也在小贩的摊位上，找到了一枚仿制圣甲虫宝石、却雕刻着古埃及尼罗河鱼形符号的挂坠……
他的行囊，从一开始的轻简，变得越来越重，里面装满了世界各地、材质各异、形态万千的“鱼。”
它们廉价或昂贵，精美或粗糙，来自海洋或河流，源于不同的文化和信仰。
这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物品，在他眼里，却仿佛是一个个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关于“小鱼”的碎片，他偏执地收集着它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无望的招魂仪式，又像是在完成一个只有他自己懂的、孤独的承诺。
旅途中，有人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对鱼这么情有独钟。
他总是沉默以对，或者报以一个极其短暂、却空洞无比的微笑。
直到有一次，在冰岛雷克雅未克一家临街的咖啡馆窗边，他正仔细端详刚刚从一个维京风格首饰店里买来的、线条粗犷的银质小鱼胸针时，一个同是旅行者的华人坐在了他对面，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和身边行囊里隐约露出的各种鱼形物品，忍不住好奇地问：
“先生，冒昧问一下，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收集小鱼？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边沐抬起头，目光从银鱼上移开，望向窗外，冰岛的天空低沉，远处是覆盖着冰雪的山峦，景色苍凉而壮美，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落在旁人眼里，温柔却寂寥，仿佛透过眼前的风景，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因为我在找一条快乐的小鱼。”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像是在对陌生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那是我弄丢的……最珍贵的宝贝。”
“可能需要花上很久很久的时间，走遍全世界去找。”
窗外的极光或许正在酝酿，但他似乎并无心观看，他的旅程，早已与风景无关。
同桌的旅伴似懂非懂，似乎感受到他话语里沉重的悲伤，不再多问。
边沐也不再言语，只是低下头，习惯性地、温柔地吻了吻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冰凉的金属，紧贴着他的皮肤，也紧贴着他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知道，他永远也找不到他的那条小鱼了。
但他会一直找下去。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履行承诺、“好好活下去”的方式。
带着全世界的小鱼，去寻找那唯一的一条。
直到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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