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雁丘醒来时,青白雀的绒毛蹭过了他的脸颊。他眨眨眼,坐起身,脑袋仍有些昏沉。齐荣廷看见他睁眼,立马喜笑颜开,但那笑容很快又凝固。因为他发现——云雁丘竟然失忆了。他忘了很多东西,尤其对酒坊那晚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
“我师父呢?”云雁丘问。
“剑尊他……”齐荣廷声音颤抖,有些犹豫,“他暂时联系不上了。”
李洲白的消失毫无征兆,他未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去向,也没同任何人道别。就连云雁丘这个徒弟,也没曾来看过一眼。仿佛人间蒸发般,与世间再也没了瓜葛。
“剑尊估计在忙什么重要的事,你别多想。”齐荣廷干巴巴地挤出几句安慰,“他肯定是关心你的,不然也不会把玉佩留给你。”
云雁丘垂眸凝视腰间那块浊玉,苍白的指节抚过玉面斑驳的纹路。恍惚间,似有铁锈般的腥气萦绕鼻尖。
“多亏了它,你身上的黑气才能消解。”话一出口齐荣廷便懊悔地咬住舌尖,“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赵大哥交代了!”
“黑气?”云雁丘倏然抬眸,眼底泛起涟漪,“我生了心魔?”
“额……”齐荣廷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只得支吾道,“不过些许浊气罢了,修行之人谁没沾染过?反正你现在也无恙……”
话音消散在寂静里。云雁丘不再言语,只是反复摩挲着那块色泽灰败的白玉。他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所有情绪都封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齐荣廷怕自己继续多说又会失言,于是赶忙离开。他将云雁丘醒来的消息告诉了赵怀仁,不过三日,赵怀仁便赶来了府上。
再相见时,赵怀仁脸上的那道疤痕格外醒目。云雁丘茫然地问这伤是怎么弄的,赵怀仁微愣,随即笑了笑说都是自己不小心。
“没什么大事,你醒了就好。”赵怀仁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雁丘凝视着故人的眉眼,总觉得那道伤痕之下藏着更深的秘密。他隐约感觉到,赵怀仁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不只是他,就连齐荣廷也褪去了少年稚气,身量拔高到与他比肩,只是那目光中若隐若现的怜悯,总教他如芒在背。
唯一没变的是盈盈,它扑棱着圆滚滚的身子,黑豆般的眼珠亮晶晶地望着他,恍如昨日。云雁丘抚摸着青白雀的绒毛,玄明山的雪景忽然在脑海中浮现。他决定回去看看,于是没休息多久便同二人辞别。
齐荣廷本欲阻拦,但赵怀仁抢先一步朝云雁丘点了点头:“路上当心。”
北行的路上,李洲白的名字如影随形。茶肆酒坊间,有人把他的事迹编成一则则故事,反复传颂,穷尽溢美之词将他捧上神坛。云雁丘静静地听着,只觉得他们口里的李洲白甚是遥远。
他加紧赶回玄明山,却发现这里的雪,落得比想象中更寂寥。云雁丘拂去院中积尘,待最后一片枯叶坠地,他独坐石凳,望着掌心凝出的湛蓝剑影出神——这柄曾经苦修不得的灵剑,如今竟在遗忘中浑然天成。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甩手将灵剑散去。
突然,后院传来一阵枝叶摩擦的窸窣声。云雁丘警觉地抬头,循着声音找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看见一串蜿蜒的脚印,静静通向山顶。
云雁丘心头一紧,沿着雪地上的足迹一路向上,直至李洲白闭关的石洞前。崖边,一道素白身影孑然而立,衣袂残破,在凛冽的风中翻飞如蝶,仿佛随时会消散在苍茫的雪色之中。
“师父?”云雁丘嗓音微颤,似是不敢确认。
李洲白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云雁丘清明的双眸上,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许久不见。”他低声道,嗓音里裹挟着不加掩饰的倦意。
“师父,你先前去哪儿了?”云雁丘欣喜上前,却在瞥见那座刻着“秦问双”三字的石碑时,笑容骤然凝固。
他怔怔地看着李洲白俯身,将一截断裂的长鞭轻放于墓前。那一瞬,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我找了很久,最后还是在血池里找到了它。”李洲白指节抚过碑上积雪,嗓音沉哑,“问双以前同我说过,她此生最骄傲的,便是承袭了母亲的鞭法,斩妖除魔。”他的指尖描摹着碑文上的刻痕,低喃道:“到最后,她也没动摇过……”
话音未落,李洲白身形猛地一晃,猝然栽倒。云雁丘大惊,慌忙上前搀扶,却发现他清冷如霜的眼底,此刻竟然染成了一片浓稠如墨的血色。
“师父,这是——?!”云雁丘骇然,一时手足无措。
“别怕。”李洲白躺在他的怀里,轻声安抚。他的目光甚是平静,嘴角扯起一抹苦笑,“我可能本性如此……陆九终没死在我手上,终究是意难平。”
“陆九终”三字如利刃刺来,云雁丘呼吸一滞,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再度萦绕鼻尖。
“本以为,端了一个魔教便能解气,可杀得越多,心中的怒火却越难平息……”
“断剑归隐,避世修行,到头来……我还是逃不开杀戮。”
“难怪,纵使竭力活成问双期许的模样,到最后,我还是失去了她……”
李洲白仰首望向苍穹,浑浊的眼底竟泛起一丝向往的微光。
他忽然握住云雁丘的手,气若游丝:“小雁,杀了我吧。”
“师父?!”云雁丘浑身剧震,不安和恐惧席卷心间,令他止不住战栗。
“小雁,我不想入魔……”李洲白喉间溢出一声哽咽,“若是那样……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问双?"
脓肿的血腥气终于在云雁丘的鼻间炸开,月夜下的酒坊、陆九终扭曲的狂笑、爹娘倒下的身影……所有被忘却的记忆顷刻间在他脑海里膨胀翻涌,如毒蛇般撕咬着他的神经,搅得他头痛欲裂。
“就当是……成全师父最后一个心愿,好吗?”
云雁丘瞳孔骤缩,他这才发现印象里那个傲雪清高的白衣剑士,此刻竟狼狈至此——李洲白眼中的血黑已完全侵蚀瞳孔,魔气如潮水般吞噬着最后一丝清明。他的嘴角明明噙着笑,眼角却挂着泪,身上褪色的白袍也早已留下洗不净的血印,触目惊心。
“小雁,没事的。”
恍惚间,云雁丘又看见那日的云鱼溪。姐姐当时也是这样,被他长剑贯心时,一边忍着泪,一边又扯起笑,看向他的目光不见半分责备。
然后,那温柔的瞳孔渐渐涣散,失去生机。胸前的鲜血缓缓流淌,直至干涸。
雪越下越大。云雁丘跪在墓前一动不动,积雪没过他的膝盖,覆盖他的肩膀,最后连发梢都染成霜白。良久,一滴滚烫的泪悄然滑落,砸在李洲白已经冰冷的脸上。
那日,玄明山下起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接连数月不见停歇。
云雁丘将李洲白葬在了秦问双身旁,自己则像尊石像般守着两座坟茔。大雪掩埋了山中的一切,每次呼吸都会震落簌簌雪粒。他鲜少动身,经常一坐便是数日,任由积雪渐渐淹没他的腰际。
这种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大雪渐息,一束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上。赵怀仁踩着齐膝深的积雪找到他时,差点没认出这个"雪人"。但当目光触及那座新坟时,所有的疑问都化作了沉默。
“你在这待了多久?”赵怀仁虽是询问,心里却已有了答案。他走上前,重重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积雪簌簌地落在他的衣襟上,赵怀仁盘腿坐在云雁丘身旁:“两位前辈不会想见你这副模样。”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寂静。云雁丘低垂着眼,恍若未闻。
“你都想起来了?酒坊那晚的事情……”
云雁丘睫毛颤了颤,视线掠过赵怀仁脸上狰狞的疤,又迅速垂下。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别急。”赵怀仁曲起一条腿,顺势把手臂搭在了膝上,“找你一趟可真不容易,我差点冻死在暴风雪里。”他顿了顿,望着远处被雪雾笼罩的山峦,“这儿都已经变成秘境了,你还要继续待下去?”
见云雁丘眼神空洞,他继续道:“我在酒坊的旧址上重修了凌云盟,你住的院子我也留着,里头还有你儿时的长命锁。”
“一个人待在这秘境里也太无聊了,不如跟我回去吧。就算以后不修行了,在凌云盟养老都行,云儿肯定也会欢迎你的。”
“云儿?”这个陌生的名字让云雁丘指尖微动。
“阿鱼的女儿,你的小侄女。”赵怀仁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大名赵思云,我取的。”他一只手撑住下颚,干脆道:“本来该让你参谋参谋的,但那时坏事接二连三……”话音戛然而止,转而变成小心翼翼的试探:“我这名字取得还行吧?”
云雁丘望着雪地上斑驳的光影,不置可否。
“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跟我说。”
“……没有。”
“那就好。”赵怀仁伸出手,掌心朝上,“怎样,跟我回去吗?”
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云雁丘看着那只布满剑茧的手,沉默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不了,我就待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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