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赵怀仁便成了玄明境的常客。有了他的打扰,云雁丘总算是舍得从墓前离开了,但也仅限离开。他的魂好像还留在了石碑前,眼睛里始终蒙着一层雾,仿佛连目光都结了冰。
赵怀仁每次来都带着酒,粗陶坛子上总沾着新泥。“尝尝。”他打开泥封,酒香混着山风往云雁丘鼻子里钻,“我自己酿的。”云雁丘照例只抿一口,眉头都不曾动一下。赵怀仁就笑:“这玄明山的雪能把人骨头都冻透了,多喝两口当活活血。”
云雁丘并未多饮,反倒是赵怀仁越喝越上头,酒过三巡,话也多了起来。
“齐荣廷成亲了。”赵怀仁突然拍腿大笑,“你猜他那迎亲队伍撒的什么?金叶子!”他比划着漫天金雨的场面,“整座城的人都围在街上凑热闹,差点走不动道!”
有时赵怀仁也会说起凌云盟的事情。“你猜今年的群英会,谁拔得了头筹?”他拎着酒壶,酩酊大醉,“你肯定想不到,是当年从魔窟逃出来的那个小孩儿!”说到尽兴,他又痛饮了一口:“那时他还跪着求我收他做徒弟,如今都能接我十招了。”
唯独说到赵思云时,他手里的酒壶会突然搁下。
“云儿心脉里的魔气又发作了……”赵怀仁望着飘零的雪花,叹出一口白气,“虽是不影响心神,可到底没法根治。”
赵思云终究还是在那晚被魔气侵袭了五脏六腑,落下病根,如今的身体羸弱不堪。赵怀仁四处求医问诊,却始终找不到根治的法子。再珍贵的灵药,也不过是让那孱弱的身子多拖些时日。
每当提起这事,赵怀仁会不经意观察云雁丘的反应,他发现,这个好兄弟变得越来越冷漠了。那冷漠像把无形的刀,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一道越来越宽的沟壑。
起初赵怀仁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修道之人嘛,修为越高性子越淡,李洲白当年不也如此?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凭他们过命的交情,云雁丘心里总该留着一处温热,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云雁丘。
那日,赵怀仁带着女儿的喜帖,高高兴兴来邀云雁丘赴宴。谁知那描金的喜帖,被云雁丘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
赵怀仁习以为常,摩挲着喜帖上并蒂莲的纹样,劝道:“云儿试喜服的时候还问我,舅舅是不是跟娘亲一样好看?我说……”
“不必了。”云雁丘打着坐,连眼睛都没睁。
“怎么就没必要?那可是你的——”
“我没有亲人。”他的话像淬了冰的剑,直直刺进赵怀仁心口。
赵怀仁的手僵在半空。他蓦地意识到,云雁丘这些年根本不是在守墓,而是在给自己掘坟。
“云雁丘,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没走出来?”赵怀仁突然来了火,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你师父师娘要是看见你这副德行——”
“放开。”
“不放!”赵怀仁更加用力,逼着云雁丘直视自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
“与你何干?”
“我是你兄弟,也是你姐夫!”
“你算哪门子姐夫?!”云雁丘忽地大声斥责,“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为什么让陆九终趁虚而入?!”
赵怀仁身形一顿,扣住云雁丘肩膀的五指突然没了力气:“所以……你一直都在怪我?你觉得是我害死了阿鱼和爹娘?”
云雁丘没开口,只狠狠瞪着他,那愤怒似要穿透他的心脏。
赵怀仁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踉跄地后退两步,慢慢松开了手:“你说得对,都怪我。”
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大到淹没了离去的脚印。
那日过后,赵怀仁再也没有来过玄明境。云雁丘重新入定,仿佛先前的争执从未发生。只有石案上渐渐被雪覆盖的喜帖,证明有人来过。
直到某日,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踏碎积雪,再度打破了玄明山的宁静。段游乾脸上的阴郁不减,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落,开门见山道:“李洲白呢?”
他的目光在云雁丘腰间的玉佩上停留片刻,那浓稠如墨的黑气让他眉头微皱:“他入魔了?”
云雁丘猛地抬头,眼中寒芒乍现。
“已经死了?”段游乾眯起眼,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他跟着云雁丘来到墓前,目光扫过李洲白的墓碑,最终落在旁边“秦问双”三个字上,轻声道:“倒是便宜他了。”
寒风卷着细雪在两座石碑间盘旋。段游乾的靴底碾碎薄冰,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中。
“你就在这儿替他们守灵?”
“嗯……”
“守了多久?”
“记不清了。”
“那就是不短。”段游乾伸手指向云雁丘身上的玉佩,“我本来是想拿回这块罗刹玉的,但它如今的状态就是件废品。”
云雁丘闻言,捧起玉佩,指尖不经意擦过上面那些如活物般游动的黑气。半晌反问道:“……你何时知道他入魔的?”
“问双姐死后,第一次见他那会儿。”段游乾锐利的目光朝云雁丘刺来,“只是没想到,你也受心魔所扰。”
见云雁丘沉默,段游乾冷哼一声:“罗刹玉需以清净的灵力化解黑气。看这成色,你这十多年来心里恐怕连一刻安宁都未曾有过。”他突然逼近,“你到底有什么心结,才使这魔气终日不散?”
“我……”云雁丘的拳头攥得发白,喉结滚动了几下才艰涩道,“陆九终死前说……我师父他早就入魔了。”
“我本不信,可回到玄明山后才发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师父不仅入魔,还求我杀了他……”
“你动手了?”
“……”云雁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为他入殓下葬,可还是忍不住去想——师父他入魔后,是不是也曾为了引陆九终现身,暴露了我的位置?”
“你的意思是,李洲白为了杀陆九终,把你给出卖了?”
“嗯……”云雁丘轻轻点头,喉间又泛起一阵苦涩。
段游乾听罢,突然大笑:“人都死了,想这些模棱两可的又有何用?”他猛地收住笑,指着玉佩道:“但他宁愿自己入魔,也要把罗刹玉给你……至少还留有几分神智。”
“你再自己想想吧。”他说着,转过身去,“赶紧想清楚,好把玉净化了还给我。”
云雁丘愣愣地望着段游乾远去的背影,直至那背影消失在雪中。他在原地伫立许久,忽地闭上了眼。
等再度睁开时,云雁丘的眼里多了几分深邃,全然没了之前的迷茫。他突然张口,对着虚空喊道:“如何?你也该醒了。”
四周景象如水中倒影般晃动,皑皑雪原转瞬化作葱郁山林。青白雀的幻影散去,叶盈盈从树后走出,眼中还带着未散的震撼:“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云雁丘向她走去,声音温柔得不像话,“这下,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你也全部晓得了。”
“唔……”叶盈盈不自在地撇开眼,她心里五味杂陈,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
“段游乾走后,我又想了很多。”云雁丘摸向腰间,那里已经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说的没错,不论我怎么纠结,师父已经死了。但他留给我的玉佩,实实在在救了我一命。”
“那之后,我尝试消解罗刹玉中的黑气,这过程并不容易,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心魔击溃。”他顿了顿,“这期间,段游乾派人来过几次,我都没能如约将黑气净化干净,只得让他们再回去等些时日。可是来着来着,他们突然改口称他‘鬼算子’……”
叶盈盈瞳孔微缩:“你的意思是……”
云雁丘颔首,接着道:“我当时只隐约意识到段游乾那边可能发生了什么,开始提防外来之人。可他却再未派过一人前来,直到你的出现。”
叶盈盈倏地怔愣,又听见云雁丘说:“起初我的确对你有所怀疑,也试探过你。可没想到,你对鬼算子的了解似乎还不如我。”
“哈?”叶盈盈当即不悦地蹙起眉头,刚要反驳,却觉语塞。
要是换做以前,叶盈盈定要争个明白。可如今目睹了这些过去,叶盈盈也意识到,自己对鬼算子确实是知之甚少。
她抿了抿唇,转而问起云雁丘:“那之后,你再没出过山吗?”
云雁丘点头,随即闭了闭眼,喉结微动:“赵怀仁说的对,我的确是个懦夫。明明仇人都已经死了,我却连面对生者的勇气都没有。”
“那时我反复想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是谁的错?赵怀仁越是来玄明山看我,我心里就越乱。我把所有人的错都想了个遍,想到最后,最厌恶的还是自己。”
“你后悔吗?”
“……曾经有过。但正因如此,如今就在眼前的才更加珍贵。”云雁丘抬眸,小心翼翼抓住叶盈盈的手,眼中带着希冀,“你呢,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认识这样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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