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的会议厅搬到了野外的行营。早就有人说过，一群男人凑在一起，不是为了风云，就是为了风月；正如一群女人凑在一起，除此二者以外，可以为了一切事情一样。
蒋梣年“啪”一声弹开打火机盒盖。他近来烟瘾大得很，烟雾不绝，像条虚化了的白练扑扑地朝衣服上兜缠。听人说话，那声音也像是滤过了腾腾烟气，掣着点迷迷濛濛的沉倦。
“嘿，就是拉泡屎，也得有三分钟热乎气吧。”陈仲嶙手里拿着份报纸，手指在上面重重地敲弹几下，火大道，“这姓段的总理的位置坐不到仨月就通电全国宣布下野了。妈了个巴的，这算个鸡毛事！”
何彦霖道:“京安政府不过就是个傀儡政权，一没枪二没钱的，实际掌权的还不是后塘养的那三条大鱼。”
张绍纶接口道:“嗳，仲山这话一点不差。那三位摆了摆尾巴就把池塘水搅的一团混。老毛子打边鼓，小日本又跑出来横插一脚。姓段的是个光杆司令，还能控住那么大个场子？”
陈仲嶙愤愤道:“妈的，三个靠烧杀抢掠起家的马匪头子在皇城根下耀武扬威。今儿你打我，明儿我打你，后儿你和我又联起手来打他，好不容易消停一阵子，马上就又窝里反了。我看他们统统是马尿喝得太多，都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呢！”
“嗳。”张绍纶将指头敲着桌板笑道，“北面可是龙兴之地啊。那的人呐，甭管是狗屠、胡匪、马医、盐贩，各类下九流一旦发了迹，就难保不做些帝王将相的梦。咱们南面就不一样了，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无论有钱有权有名望，满脑子都是才子佳人神女襄王，往女人怀里一钻，就都成了吃奶的孩子喽，可不就老实得多了。”
“哈哈哈，你呀！你呀！”一席玩话说的满座皆笑。
“话是这么说，但依我看，北面无论如何是收不住了。你们想，北面要是真打起来，咱们这面还能捂的住吗？”何佩忠的座位上用一整张狐皮软垫套着，那施军棍的士兵早已给通过了声气，但难免有几棍着了皮肉。他虽带棍伤并不肯以弱示人，声音仍沉迟有力。
何彦霖道:“何师长说的对。这陈炳效陈大帅也未必是真心想拥兵自守。你看他这次行事，明是委派咱们剿匪，实则却是刺探你的虚实。打胜了，他好对你的军需实力摸个底；打败了，又正好借机治你的罪。亏他，也能抛出这么一块烫手的山芋。”
张绍纶鼻孔里长长的出了一息气，说道:“我看，是不是派人到徐淦那里再下济猛药。”
蒋梣年一面将香烟在桌子上碾灭，一面在心中暗暗思忖着，眼中闪烁精光，摇头缓道:“不，不行。徐淦那个人精明而不露声色，咱们的戏不能唱得太过，没有一点纰漏的真那就是绝对的假。”
“对，汉麟说的不错。北面的局势现在看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摇摇晃晃至少还要维持个把个月，我们若中秋举事则正当其时。”何彦霖字字沉缓地说道，眼神精狡有光。
蒋梣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屋顶像个六棱飞旋，绞结于顶的熏黄伞盖，滴溜溜地转着。日、月、星辰、龙纹、祥云四方辐辏，人也给卷附到金尊祥彩的图案中化作背景。龙纹云瑞爬到眼里煅成一粒金颗，沙沙磨蚀着眼球；于是阖上眼皮，用手指捏按着眉心，由眉心顺到鼻骨，由鼻骨顺至眉心……
“打仗嘛——”
“枪嘛——钱嘛——新军嘛——”
“军校人才——学生运动——流血——枪毙——暗杀——”
一首血气昂扬的钢琴曲连不成调，几只粗嘎的音符咚咚敲弹在耳边。
忽然一只硕大的金色蝴蝶穿过尘砂滚滚的音符上上下下，忽忽翩飞着。掸落的金粉，在毛毛的光照里，明明灭灭闪着眼睛。
“革命党人——老民党——军政财权——税种债券——”
蝴蝶翩跹从明洞子里穿过去——忽忽，忽忽，落在一个清削的肩膀上。绸纱的褶皱聚在肩头像一只白色的栀子，里头摺着一只金色翅膀的蝴蝶。
“满洲国——铁路——主权——领事馆——洋租界——”
蒋梣年用力挣了挣眼睛，醒豁过来。
窗洞外送进白日的晴风。郁婉身上的绸衫、裙摆在风里飘飘地飞着。炊事小兵站在她旁边，黑黑瘦瘦小小一个，她便蹲在地上，看起来却又比他矮了一个头，更是瘦瘦的小小的。她在那里仰着脸说话，手里举着一个纸包，只让人觉得那是一只毛茸茸的捧着核桃的小松鼠，随时可以狡黠地抽身跑掉。
“南北联盟——军备耳目——家族联姻——”
“汉麟——汉麟——汉麟！”
蒋梣年回过神儿来，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凹坑中有脉管在指头下轻轻地搏动着，“怎么？”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何彦霖瞅着蒋梣年笑道:“汉麟你昨晚没有睡好？你日理万机，夜里也要注意身体啊！”
蒋梣年抬头扫了他一眼。何彦霖旁边的陈仲嶙一个没憋住，嘴里一口热茶“噗”一声笑喷出来，水点子溅到对面的张绍纶身上，几个人哄然笑作一团。
半晌，何佩忠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汉麟，玩归玩，不要颠倒了主次。我知道你的心气，只不过是白告诉你一声罢了。”
蒋梣年并未答言，又从香烟夹子里抽出一根烟来点上。手里的镀银打火机在桌上颠颠倒倒来回翻弄着，“磕托磕托”地响。
何佩忠继续道:“方才我们说，是不是就择个吉利日子，从上京把傅家丫头接过来？这门亲事是老督军和傅雨农一同在上京做官时定下的。蒋傅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这门亲事自然也是板上钉钉。先前因说是三年孝期不愿婚娶，如今九月十八日恰好三年满服。傅爷前两天在拍来的电报文里也给我这做叔父的露了个口风，意思是他虽舍不得女儿也不能白白耽搁了你们两个的大事。”
正在这个当口儿，偏偏在这个当口儿。举事后的几场硬仗需要大量的军械枪火，全部要通过傅雨农向俄国、德国兵工厂购买后藏运输送……
傅家老二是上京的财务部长……
傅家的大女婿是老民党的旗帜人物……
傅氏家族在寰北遍布眼线……
……
打火机在手指间旋弄着，旋弄着……
“啪”一声，机盖弹开；“啪”一声，机盖合上。
半截香烟被掷在地上，一脚踏灭。蒋梣年开口道:“好，那就安排吧。”
又偏头靠在椅背上，窗洞外的晴风好像送来栀子的清香。就只有她一个，似乎本来就站在那里，对着那匹浑身血红的马儿喃喃着。马儿听不懂她的话，扭过脸去，她像一个耐烦的先生对着顽劣的学生，笑着答应:“啊？马……”
蒋梣年就更加觉得，她是很傻很天真的，尽管努力装出精明老成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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