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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锦江水流与旧梦碎片

第三章锦江水流与旧梦碎片

辛辣的白酒在胃里灼烧,像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炭。

沈屿放下空杯,舌尖残留着劣质酒精的刺激感,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了那阵翻涌的不适。

包间里喧嚣依旧,那些关于DRG、规培生、医闹的讨论,夹杂着对陈烈男科“生意经”的调侃,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在他耳边盘旋。

他脸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沈副主任医师的平静面具,目光却像被烫伤般,不敢再轻易投向主位方向。

林晓芸那双弯弯的笑眼,和陈烈抱着小川时那副温情脉脉(或者说,被生活驯服)的画面,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他借口去洗手间,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包间。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腕,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狼狈和空洞。他深吸几口气,试图将翻涌的情绪压回深潭。

手机震动,是王明宇发来的:“沈主任,没事吧?大家还等你回来喝第二轮呢!”

沈屿指尖冰凉,迅速回复:“抱歉,刚接到科室电话,有个紧急会诊需要远程参与。你们尽兴,账单我已结了。” 一个无懈可击的、属于忙碌专家的理由。

他需要空间,需要逃离这令人心碎的烟火人间。

没有回包间告别。

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喧嚣的火锅店大堂,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潮湿闷热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带着火锅残留的辛辣和城市尘埃的气息。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川南医学院老校区,府南河边。”

司机有些诧异地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老校区?现在都搬空喽,就剩几栋破楼,没啥看头咯。”

“没关系,就想去看看。”沈屿的声音疲惫而坚持。

车子驶离繁华的火锅一条街,汇入夜晚的车流。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光影在沈屿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可脑海中那双弯弯的笑眼和陈烈喂孩子时专注的侧影却愈发清晰,与记忆深处某个同样专注、却截然不同的身影疯狂重叠。

出租车在府南河边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停下。付钱下车,更浓重的水汽和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河对岸,川南医学院老校区几栋苏式风格的旧楼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像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庞然巨兽。大部分窗户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盏昏暗的路灯,勾勒出楼体破败的轮廓。曾经喧嚣的篮球场空无一人,篮筐锈迹斑斑,孤零零地悬着。高大的香樟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远处城市的喧嚣。

沈屿像一个孤独的朝圣者,踏上了这片埋葬了他青春骸骨的土地。

他手里拿着一台小巧的相机,这并非他的习惯,更像是为这次“怀旧之旅”准备的、用以掩饰真实目的的伪装道具。冰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掌心,带来一丝不真实的触感。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河水淡淡的腥气,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属于医学院的独特气息。

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幽暗、也最灼热的一道门锁。

他走到空旷的篮球场边。水泥地面坑洼不平,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野草。他举起相机,对准那个锈迹斑斑的篮筐。取景框里,冰冷的金属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快门轻响,凝固的画面里,却仿佛有一个皮肤黝黑的身影腾空而起,肌肉贲张,手臂舒展,带着不可一世的张扬,将篮球狠狠砸入篮筐!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以及那个人落地后捶打胸膛、汗珠飞溅的狂放姿态,在死寂的夜色中轰然回响。

沈屿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移开相机,眼前的景象重归破败和死寂。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

记忆的潮水汹涌倒灌,带着浓烈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和某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那是大三下学期,系统解剖学的期末考试前夕。

巨大的阶梯教室里灯火通明,空气却凝滞得如同铅块。

每个人面前的操作台上,都躺着一具被福尔马林浸泡得皮肤灰白、肌肉僵硬、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尸体标本。这是他们第一次,需要独立完成一条完整上肢(从肩部到指尖)所有主要神经、血管的分离、辨认和标记。

沈屿穿着白色的白大褂,戴着口罩和乳胶手套,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尽管已经预习了无数遍图谱,但真正面对这具冰冷的、曾经拥有生命的躯体时,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福尔马林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是让他手指僵硬,胃部一阵阵翻搅。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锋利的手术刀,刀尖在无影灯下闪着寒光,对准尸体左上肢腋窝处复杂的神经血管束。

“小心腋动脉……臂丛神经的分支……”他默念着,刀尖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旁边操作台传来轻微的干呕声,一个女生脸色煞白地冲了出去。

“怕啥子嘛!以后都是要动真家伙的!”一个粗粝而熟悉的声音在斜后方响起,带着惯有的不以为意和一丝兴奋。

是陈烈。

他也穿着白大褂,口罩拉到了下巴,露出那张被福尔马林蒸汽熏得也有些发红、却写满亢奋的黝黑脸庞。

他动作大开大合,手术刀在他手中像有了生命,精准而利落地划开标本上臂的皮肤和浅筋膜,剥离脂肪层,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熟练和自信。

他一边操作,一边还斜眼瞥了一下动作僵硬的沈屿。

“喂,沈小白脸,手别抖!看清楚没?”陈烈用沾着防腐液和尸臭的手套,指向自己操作台上被清晰分离出的、像白色琴弦般的尺神经和旁边暗红色的贵要静脉,“喏,尺神经!喏,贵要静脉!从这里走,贴着肱三头肌内侧头下去……” 他的声音在空旷而压抑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导意味。

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无影灯的强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对生命结构奥秘的强烈征服欲。

那眼神,与他后来选择男科时流露出的、对“技术”和“掌控”的渴望如出一辙。

沈屿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烈那令人心悸的操作上移开,重新聚焦在自己的标本上。

陈烈那带着尸臭的手指指点的地方,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烙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努力模仿着陈烈那种近乎无情的稳定,刀尖终于稳稳落下,小心翼翼地沿着肌束的间隙剥离……

那一刻,冰冷的解剖刀,陈烈灼热而专注的目光,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既恐惧于陈烈身上那种直面死亡的原始力量,又无可救药地被那力量吸引、甚至……崇拜。

沈屿放下相机,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篮球场,走向那栋曾经是图书馆的旧楼。

楼门紧锁,窗户大多破损。他绕到楼后,借着手机电筒微弱的光,透过一扇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破窗向内望去。

里面一片狼藉,废弃的书架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泛黄的纸页和建筑垃圾。

但在沈屿的记忆滤镜下,这里瞬间被还原成了窗明几净、书架林立、弥漫着陈旧书墨香的模样。

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某个深秋的下午。阳光斜斜地透过高大的窗户,在阅览室的长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沈屿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格氏解剖学》(Gray's Anatomy)英文影印版,旁边堆着几本肿瘤学相关的文献,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记录着复杂的信号通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陈烈坐在他对面,高大的身躯在椅子上显得有点局促。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坎贝尔泌尿外科学》,但显然心不在焉。

书页停留在介绍“□□□□生理”的章节许久未动。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发出细微的声响,眼神不时瞟向窗外篮球场的方向,或者百无聊赖地在阅览室里逡巡,最终总是落回沈屿身上。

沈屿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探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度。

他假装没有察觉,只是更专注地低头看书,白皙的脖颈在阳光下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喂,小白脸。”陈烈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用气声叫他,带着浓重的川音。

沈屿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透过镜片看向他,带着询问。

陈烈指了指沈屿面前那本厚厚的《格氏解剖学》,又指了指自己那本《坎贝尔》,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和自嘲的笑:“你说,咱俩看的这玩意儿,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一个琢磨怎么把人切开研究透了再缝上(指肿瘤研究),一个琢磨怎么让人那玩意儿……嗯,好用?”他挑了挑眉,做了个下流又直白的手势,眼神却紧紧盯着沈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是不是觉得老子特俗?就奔着钱和那点事儿去的?”

沈屿的脸颊微微发热。他推了推眼镜,避开陈烈灼人的目光,低声说:“没有。专业选择不同而已。男科……也是重要的临床学科。” 他顿了顿,补充道,“技术含量很高。”

陈烈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又有些满意。

他身体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盯着沈屿低垂的、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眼睫,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点认真和困惑的语气问:“那……你选肿瘤,图啥?天天对着切片、数据,还有那些……唉。”

他没说下去,但沈屿明白他的意思——那些痛苦、绝望、最终走向凋零的生命。

沈屿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轻声说:“图……弄明白为什么。图……也许有一天,能找到办法。”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纯粹和理想主义的光晕。

陈烈看着他,深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嗤笑了一声,带着点不以为然的意味,重新抓起了自己的《坎贝尔》,胡乱地翻了几页,嘟囔道:“搞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还是老子这活儿实在。”

然而,他之后的目光,却许久没有再离开过沈屿低头看书的沉静身影。

阳光、书香、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沉默中对峙又交融的画面,像一幅被定格的油画,深深烙印在沈屿的脑海里。

那时他以为,这就是永恒。

冰冷的夜风吹过破败的窗棂,卷起地上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手机电筒的光束里,只有满目狼藉。

沈屿关掉手电,靠在冰冷粗糙的红砖外墙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图书馆里那个阳光下午的温暖幻象瞬间破碎,只剩下眼前无边的黑暗和荒凉。

陈烈最后那句“搞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的嗤笑,和他今天在包间里游刃有余地谈论“ED支柱产业”的世故笑容,在脑海中重叠,形成一种巨大的讽刺。

他沿着府南河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浑浊的河水在夜色中无声流淌,倒映着对岸稀疏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着碎金的墨色绸带。

锦江的风带着水汽的凉意,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河边的长椅湿漉漉的,沾着夜露。

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位置坐下,将相机放在一旁。

对岸医学院老校区模糊的轮廓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燃。橘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烟草辛辣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熟悉的、麻痹神经的慰藉。

他想起毕业前夕那个在锦江边的夜晚。

没有火锅,没有聚会,只有他和陈烈,还有几罐廉价的啤酒。

两人都拿到了不错的offer,沈屿是浙江顶尖肿瘤中心的科研型住院医规培,陈烈则如愿以偿地进了成都一家大型三甲医院的男科。本该是庆祝的时刻,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离别气息。

陈烈灌了一大口啤酒,泡沫沾湿了他的嘴角。

他看着对岸医学院的灯火,沉默了很久。江风吹乱了他刺猬般的短发,那张总是写满张扬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落寞。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沈屿,深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沈屿从未见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认真。

“沈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了平日的粗粝,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真的要走?”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他“小白脸”。

沈屿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冰凉的啤酒罐。他垂下眼帘,看着河面上破碎的灯火倒影,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只有江水拍岸的轻响。陈烈的手指无意识地捏扁了空啤酒罐,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颤抖:

“如果……我说……”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如果我说,我不想你走呢?”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陈烈。

黑暗中,他看不清陈烈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灼热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期待和……恐惧。

江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那句在耳边反复回响的、石破天惊的“我不想你走”。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巨大的狂喜和灭顶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问“为什么”,想问“是什么意思”,想问“那我们……”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最终却只是化为一片空白和死寂的沉默。

他看到了陈烈眼中那灼热的光芒,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熄灭。

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陈烈猛地别过头,将手里捏扁的啤酒罐狠狠地砸向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佝偻,声音重新变回了那种粗粝的、带着自嘲和愤怒的腔调:

“算了!当老子放屁!祝你……前程似锦,沈大医生!”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脚步声沉重而决绝,很快消失在江边的夜色里。

留下沈屿一个人,僵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手里还握着那罐早已失温的啤酒。

锦江的水在脚下流淌,无声地带走了那个夏天最后的一丝可能,也带走了沈屿所有未曾出口的、滚烫的回应。

那一刻的沉默,成了他余生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他每年飞越两千公里、回到这座城市的、隐秘而疼痛的根源。

夜风更凉了。

沈屿掐灭了早已燃尽的烟蒂,火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红痕,随即彻底熄灭,如同那个锦江边未曾燃起的希望。

他坐在冰冷的江边长椅上,望着对岸医学院老校区那片沉默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黑暗轮廓,一动不动。

岷江的水在脚下流淌,裹挟着泥沙和破碎的灯火,无声地奔向远方,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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