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朋友圈的惊雷与沉默
锦江边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穿透了沈屿单薄的衬衫,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
他在那张冰冷的长椅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四肢麻木,身体的热量仿佛都被脚下无声流淌的墨色江水吸走了。
远处医学院老校区模糊的轮廓,在渐渐褪去的夜色中显露出更为清晰的破败,如同一具被解剖过的、失去了灵魂的巨大躯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微弱得像垂死的脉搏。
是王明宇发来的信息:“沈主任,昨晚没事吧?大家都很担心。陈博说你脸色不太好,先走了。下次回来再聚!” 信息末尾依旧是一个龇牙笑的表情。
陈博……脸色不太好……
沈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他扶着冰冷的椅背,僵硬地站起身。
双腿麻木刺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埋葬了太多东西的城市。
这一次,逃离的念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和绝望。
没有告别。没有信息。
他像一缕游魂,在清晨灰蒙蒙的雾气中打车前往机场。
双流机场巨大的穹顶下,人潮涌动,广播声此起彼伏。
他机械地办理登机手续,通过安检,坐在登机口冰凉的金属座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巨大的落地窗外起起落落的钢铁飞鸟。
舷窗外,成都平原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消失。
飞机穿透云层,阳光瞬间变得刺眼,机舱内一片明亮。
沈屿闭上眼,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解脱般的死寂。
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锦江边那个未曾燃起的希望,那个潮湿夏夜带着烟草味的玩笑,连同那十八岁隐秘的悸动,都被那个暴雨夜的吻和孩子拍门声彻底粉碎、埋葬。
飞机引擎的轰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将他带离这片伤心之地。
回到杭州,回到浙大二院肿瘤中心。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熟悉的忙碌节奏。
沈屿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迅速投入了高速运转的医疗工作中。
门诊、查房、多学科会诊(MDT)、实验室数据分析、课题讨论、论文修改……他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用无数待处理的事务填满每一分钟,试图用肿瘤细胞的复杂信号通路和冰冷的科研数据,覆盖掉脑海中那双弯弯的笑眼和陈烈绝望的吻。
他注销了那个能看到陈烈朋友圈的私人微信账号。
那个账号的头像,还是大学时在锦江边拍的,一片模糊的夕阳水影。
他重新申请了一个新的工作号,联系人仅限于同事、患者家属和必要的学术交流。
网络世界的联系被彻底斩断,仿佛这样就能切断那根连接着成都、连接着过往的、无形的脐带。
然而,生活并未因此平静。
新的号上,大学同学群依旧存在,只是他选择了彻底屏蔽。
偶尔,王明宇或者别的同学会在群里@他,询问一些专业问题(比如某个亲戚的肿瘤报告解读),或是分享一些成都医学院的旧照片,群里便会短暂地热闹一下。
每当这时,沈屿的心脏都会条件反射般地紧缩,指尖发凉,需要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手头的切片或数据。
他知道,群里一定会有陈烈偶尔的发言,也许只是一个简单的点赞表情,也许是一句关于“男科最新进展”的调侃。
他不敢看,也不能看。那是潘多拉的魔盒。
工作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也成了他麻痹自己的毒药。
他几乎住在了医院。
办公室的沙发成了他临时的床铺,冰箱里塞满了速食和咖啡。
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值班和急诊会诊,用高强度的工作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精力,这样回到那个空旷冰冷的家时,才能倒头就睡,避免陷入无休止的回忆和自我折磨。
他的脸色比在成都时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生气的、近乎透明的疲惫。
同事关切地询问,他只以“项目攻坚期”或“新课题压力大”搪塞过去。
单身的状态在旁人看来是“钻石王老五”的洒脱,是“全身心奉献给医学事业”的崇高。
只有沈屿自己知道,这空荡荡的公寓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没有温暖的灯光等待,没有家常饭菜的香气,没有琐碎的争吵或关怀。
只有冰冷的家具,沉默的空气,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他一个人的孤独。
这种孤独,在陈烈那“家庭圆满”的画面反衬下,显得格外尖锐和荒凉。
他像一个游离在正常生活之外的幽灵,所有的情感出口都被他自己亲手堵死,只留下工作这一条狭窄的、令人窒息的通道。
时间在无休止的工作和令人窒息的孤独中,悄然滑过一年。
又一个秋天来临。
杭州的秋天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凉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甜香。医院花园里的枫叶开始泛红,像凝固的血滴。
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
沈屿刚结束一个冗长的MDT讨论会,关于一个晚期胰腺癌患者的治疗方案。
会议室内弥漫着咖啡因和疲惫的气息。
他回到自己位于肿瘤中心顶楼的独立办公室,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郁。
他脱下白大褂挂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
他需要一点时间,从刚才会议中关于生存期、疼痛控制和临终关怀的沉重话题里抽离出来。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习惯性动作,解锁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手机角落的、旧的工作平板电脑。
这个平板主要用于查阅一些存储的旧文献和教学资料,与社交网络绝缘。
他漫无目的地划动着屏幕,点开了存储文献的文件夹。
指尖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旁边一个名为“存档”的子文件夹。
里面是更早以前备份的一些零碎资料。
一张张缩略图滑过——有学生时代的解剖图谱照片,有某次学术会议的PPT截图,还有一些……他以为早已删除干净的、从旧手机同步过来的缓存图片。
突然,他的手指僵住了。
一张熟悉的头像缩略图,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陈烈。
那张照片是陈烈研究生刚入学时拍的,在川南医学院新校区的体育馆门口。
他穿着红色的篮球背心,皮肤黝黑发亮,抱着一个篮球,对着镜头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锐利,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和不羁,背景是崭新的塑胶球场和蓝天。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带着扑面而来的、属于那个炽热夏天的生命力。
这张照片,沈屿曾经无比熟悉。
它曾无数次出现在陈烈的朋友圈、□□空间,甚至被沈屿偷偷保存下来,存在一个加密的相册里。
后来那个账号注销,他以为自己早已彻底删除。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巨大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小小的缩略图,指尖冰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下一秒冻结。
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驱使着他,颤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张图片。
图片放大。
陈烈那张年轻、嚣张、充满野性魅力的脸清晰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笑容灿烂得刺眼。
沈屿的目光贪婪地、痛苦地扫过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那飞扬的眉梢,那汗湿的鬓角,那抱着篮球的、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指……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汹涌的回忆彻底淹没时,照片加载完毕,下方关联缓存的信息也显示了出来——这是一张从陈烈的朋友圈缓存下来的图片。
而在这张图片的下方,紧跟着缓存的,是陈烈发布这张照片时配的文字。
时间戳:20011年。一个普通的、阳光明媚的午后。
文字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
“新征程!川南医大男科,陈博士来也![奋斗][奋斗]” 后面跟着一个龇牙笑的表情。
沈屿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
2011年……那是他们毕业后的第二年。
陈烈刚刚考上本校男科的博士研究生。
这条朋友圈,他当年一定看过,或许还点过赞。
那时的他,在做什么?在浙大二院肿瘤中心没日没夜地轮转?
在实验室对着显微镜下的切片发呆?还是在某个疲惫的深夜,对着手机里这张照片,陷入无望的思念?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像着了魔一样,手指不受控制地继续向下滑动屏幕。
缓存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他迫切地、又无比恐惧地想要知道,在注销账号前,他最后错过的陈烈的朋友圈是什么?
一张张无关紧要的图片滑过——可能是陈烈分享的医学会议现场(男科相关的海报一角)、可能是吐槽值班辛苦、可能是晒和哥们撸串喝酒……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浮光掠影,勾勒出陈烈毕业后生活的模糊轨迹。
沈屿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急促,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终于,缓存滑到了底部。
一张刺目的红色背景照片,毫无征兆地、像一道血色的闪电,劈开了沈屿眼前的世界!
那是两张并排摆放的结婚证。红底。证件照。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熨烫得过于平整的白衬衫,正是陈烈。
他的笑容有点僵,嘴角努力向上扯着,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可能是面对镜头的紧张,或者……更深沉的复杂情绪。
但照片清晰无误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他在笑,他在为这一刻而笑。
旁边依偎着他的女人,穿着同样款式的白衬衫,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正是林晓芸。
她微微侧头靠着陈烈的肩膀,笑容温婉甜美,带着新嫁娘的幸福和羞涩。她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柔和的月牙,眼尾微微下垂,那弧度……那该死的、让沈屿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弧度!
第二张图片,是结婚证内页的特写。
持证人:陈烈。登记日期:赫然是……2011年的一个秋日。
配文:
“持证上岗,合法经营![憨笑][爱心] @林晓芸”
后面跟着三个龇牙笑的表情。
时间戳,正是2011年,沈屿在浙大二院肿瘤中心,刚结束一个通宵的急诊抢救,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回到值班室的那个疲惫不堪的清晨!
世界瞬间失声。
办公室窗外明媚的阳光,桌上堆积如山的文献和病历,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和意义,扭曲变形,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两张刺目的红底照片,和林晓芸那双弯弯的、带着幸福笑意的眼睛!
沈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和太阳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眼前一阵阵发黑,巨大的眩晕感让他几乎从椅子上栽倒。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他猛地捂住嘴,另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桌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进入肺腑,窒息感越来越强烈。那张照片,那双眼睛,像一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脏上!
“持证上岗,合法经营……” 陈烈那戏谑的、带着男科医生职业特色的调侃配文,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刺耳和讽刺!
“合法经营”?是啊,多么合法!
多么符合世俗的期待!一个男科医生,一个温婉的妻子,一个圆满的家庭……
而他沈屿,他那些隐秘的、肮脏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在那个“合法”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多么不堪一击!
他守着的这份孤独,这份自以为是的“纯粹”和等待,在陈烈这“合法”的圆满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无人知晓、也无人会在意的悲剧!
林晓芸那双酷似他的眼睛,像一个最恶毒的嘲讽,一个最残酷的证明——证明陈烈并非不懂,并非无心。
他只是……选择了那条“合法”的路!
选择了用这双眼睛作为替代品,来圆满他“合法”的人生!
而他沈屿,连成为替代品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一个被彻底排除在外的、不合法的幽灵!
一个在空荡公寓里独自腐烂的标本!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沈屿紧捂的指缝间溢出。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让他整个身体都在痉挛,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镜片,也模糊了屏幕上那刺目的红色和那双弯弯的笑眼。
空荡的办公室回荡着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像濒死者的哀鸣。
原来……原来在他挣扎着从锦江边那个绝望的夜晚爬出来,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的时候;在他以为埋葬了所有过往、像行尸走肉般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独自行走的时候;在他每年像个虔诚又愚蠢的苦行僧一样飞回成都、只为远远看一眼那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时……
陈烈早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最决绝、最残酷的方式,为他们的过去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那个潮湿夏夜的玩笑,那个带着烟草味的吻,那个锦江边未曾出口的挽留……
所有的一切,在2011年那个秋日的清晨,在那张刺目的结婚证面前,都被彻底地、无情地宣判了死刑!
而他,像个最可悲的囚徒,在刑场外徘徊了整整十四年而不自知!
七年就是一辈子,因为七年,人体的所有细胞,都更换换代了一遍
从细胞意义上来说,七年后的自己和七年前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体
十四年,自己的生物体已经更新换代了两次,可是陈烈还是牢牢地契合在他沈屿的灵魂深处!
守着这份无望的单身,守着一座早已被他人占据的空坟!
巨大的失落、尖锐的疼痛、被彻底宣判的无望感,以及一种迟来的、被欺骗被愚弄的滔天愤怒和悲凉,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噬、淹没!
他蜷缩在宽大的办公椅里,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破败玩偶,无声地颤抖着,任由冰冷的绝望和灼热的泪水将他焚烧殆尽。
窗外的枫叶红得刺眼,像泼洒开的血。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枫叶红得刺眼。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证明着这里还有一个活着的、正经历着凌迟般痛苦的灵魂。
这痛苦,因为他长久的单身坚守,而显得格外讽刺和悲壮。
许久,许久。
颤抖终于渐渐平息。
沈屿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镜片一片模糊。
他摘下眼镜,用袖子粗暴地擦拭着镜片,也擦掉脸上的狼狈。
再戴上时,镜片后的眼睛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沉寂和冰寒。那冰寒之下,是燃尽一切情感后残留的灰烬。
他拿起那个平板电脑,手指冰冷而稳定,没有丝毫犹豫。
他选中了所有缓存图片,尤其是那张刺目的结婚证照片,然后,按下了“永久删除”。
屏幕上弹出确认框:“确定要永久删除这些项目吗?”
沈屿的目光扫过那句冰冷的提示,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残忍的弧度。这弧度里,是对自己长达七年愚蠢守望的彻底否定。
“确定。”
指尖落下。
屏幕上所有的图片瞬间消失,包括那张年轻张扬的篮球照片,包括那张血红的结婚证,包括那双弯弯的笑眼……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关掉平板,将它塞进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深处,仿佛在埋葬一具与自己有关联的尸体。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死亡和终结的气息。
他望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像一块巨大的、无情的墓碑。
一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现在他死寂的心湖上:
既然刑期早已宣判,尸体也已埋葬。
那么,从明年开始。
他需要一个“合法”的理由,一个“合理”的仪式。
去凭吊那座坟。
去看守那个早已将他排除在外的、“合法”的世界。
一年一次。
直到他真正死去,或者,彻底麻木。
那个理由,叫做“同学会”。
那个渡口,叫做成都。
而那个病态的、名为“疼痛观察站”的旅程,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他成了自己执念的囚徒,一年一度,跨越千里,只为去确认那座坟茔是否安好,只为在现实的烟火中,反复品味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绝望。
这份绝望,因他长久的单身和坚守,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无人理解的悲剧色彩。
岷江的水依旧奔流,却再也带不回那个在锦江边消失的少年。
而他,将永远漂泊在这条名为“遗忘”却注定无法遗忘的河流上,做一个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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