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不速之客与岷江的回响
李桂芬最终没能撑过去。
在转入ICU的第三天清晨,她的感染指标(PCT和CRP)虽然缓慢下降,但多器官功能衰竭的进程已不可逆转。
家属在巨大的悲痛和医生反复沟通后,选择了放弃有创抢救。
沈屿站在ICU门外,看着监护仪上那条最终拉平的直线,听着门内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镜片后的目光沉寂如古井。
死亡,是他工作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每一次面对,尤其当患者并非完全被肿瘤本身击倒,而是倒在了感染、器官衰竭这些并发症上时,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总会攫住他。
就像一场战役,明明看到了敌方主力(肿瘤),却在追击途中被流弹(感染)击中要害。
他签下死亡证明书,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对家属的安慰苍白而公式化,他的灵魂仿佛抽离在躯壳之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李桂芬的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他本已死寂的心湖,没有激起波澜,只是让那潭水更加冰冷、更加深不见底。
他回到办公室,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酝酿着一场秋雨。
桌上堆叠的文献、未审阅的病理报告、等待批复的基金申请书,像一座座沉默的山丘。
他拿起那份关于免疫检查点抑制剂的最新研究,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数据上,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李桂芬灰败的脸,监护仪的直线,家属绝望的哭声,与成都卫生间隔间冰冷的瓷砖、陈烈崩溃的泪眼、小川稚嫩的呼唤……这些生与死、绝望与狼狈的画面疯狂交织、重叠,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诞感。
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在肿瘤中心与死神进行一场场注定失败的拉锯战?
还是作为一个可悲的幽灵,年复一年地去凭吊一座早已将他排除在外的坟墓?
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一**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拉开带锁的矮柜,那个白色药瓶静静地立在里面——舍曲林片 。
他拧开瓶盖,倒出一粒小小的白色药片。
冰冷的药片躺在掌心,像一个无言的嘲讽,也像一个微弱的救生索。
“你需要它,沈屿。这不是软弱,是伤口需要缝合。” 心理科同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小白脸,细皮嫩肉的,遭不住就别硬撑!” 陈烈带着痞笑的声音也混杂其中。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粒药片放入口中,端起桌上的冷水杯,仰头灌下。
冰凉的液体裹挟着药片滑过喉咙,留下一种苦涩的、工业化的余味。
像吞下了一枚承认自己溃败的勋章。
时间在药片、咖啡因和永无止境的工作中缓慢爬行。
舍曲林的作用并非立竿见影,但那种持续不断、仿佛要将灵魂撕裂的尖锐痛楚,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麻木的毛玻璃。
情绪不再大起大落,而是沉入一种恒定的、低气压般的灰暗和平静。
睡眠依旧糟糕,噩梦的频率却似乎降低了一些,即使梦见,醒来后那种灭顶的恐惧和羞耻感也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悲剧。
他依旧住在办公室的时间居多。
公寓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标本盒,他回去只是为了更换衣物。
林薇和几个亲近的研究生似乎察觉到了他状态的低迷和异常的沉默,但在他愈发冰冷疏离的气场下,无人敢多问。
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在门诊、查房、手术、会议、实验室之间精准运转,只是这台仪器内部的核心部件,正在一种无声的、缓慢的锈蚀中。
这天下午,他刚结束一个冗长的多学科肿瘤讨论会(MDT)。
会议围绕着一个极其罕见的腹膜后肉瘤病例展开,影像学资料复杂,手术风险极高,放化疗效果不确定。
沈屿凭借深厚的解剖学功底和对最新靶向药物的了解,提出了一个大胆但理论上可行的综合治疗方案,力排众议,最终获得了团队的支持。
会议结束时,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智力上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满足?
这感觉转瞬即逝,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快消失无踪。
他独自回到办公室,脱下白大褂,扯松领带,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窗外,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带来一种沉闷的节奏。
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想点开学术APP浏览最新文献,指尖却在屏幕上方停顿了一下。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却又顽固存在的念头浮了上来:成都。
距离那场毁灭性的暴雨夜同学会,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那座城市,那个人,那个家庭……像一块被强行剜掉却依旧隐隐作痛的腐肉。
他刻意屏蔽了所有相关的信息。
王明宇在同学群里偶尔的@他,他也从未回应。
陈烈的名字,像一个被封印的禁忌咒语。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内线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打破了雨声的单调。
沈屿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拿起听筒:“喂?”
“沈主任,您好,这里是楼下保安室。”电话那头传来保安熟悉的声音,语气带着一丝犹豫和谨慎,“呃……有个人,在楼下大厅,说要找您。他说他姓陈,从成都来的……”
“姓陈?成都?”沈屿的心脏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握着听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烈怎么会来这里?他怎么敢?!
“对,他说他姓陈,叫陈烈。”保安的声音证实了他最恐惧的猜想,“他说有急事,必须马上见到您。我们看他样子……有点不太对劲,没让他上楼,就拦在大厅了。您看……要不要见?还是我们让他离开?”
沈屿的呼吸瞬间停滞!
大脑一片空白!听筒里只剩下保安等待的电流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陈烈!他来了!他竟然追到了杭州!追到了他的医院!
他疯了吗?!他想干什么?!
巨大的震惊、恐慌、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被强行压抑的悸动,如同海啸般将他瞬间淹没!
“喂?沈主任?您还在吗?”保安的声音带着疑惑传来。
沈屿猛地回过神,喉咙干涩得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强迫自己镇定,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让他走。就说我不在。或者……让他预约。” 他试图用最冰冷、最公事公办的语气。
“呃……沈主任,”保安的声音更迟疑了,甚至带上了一丝为难,“他……他情绪好像很激动,说见不到您就不走……而且,他说……他说他是您大学同学,有很重要的事情……关于……关于他家里人的病?”保安显然试图在转述一个听起来合理的理由,但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家里人?病?
沈屿的心猛地一抽!
小川?林晓芸?出事了?这个念头像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太了解陈烈了!如果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以他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绝不可能如此失态地、千里迢迢追到他的工作单位来!
“沈主任?”保安还在等待指示。
沈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粒舍曲林冰冷的触感,但此刻,那点微弱的镇定剂效果荡然无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冰冷的决绝:
“……我知道了。让他……在楼下花园的凉亭等我。我十分钟后下去。”
“好的沈主任!”保安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
放下听筒,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沉重的鼓点,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百叶窗。
楼下,医院中央花园被笼罩在迷蒙的秋雨中。
高大的香樟树在雨水中显得更加苍翠,雨丝编织成细密的网。
视线穿过雨幕,落在那个连接着门诊楼和住院部、供人短暂休憩的仿古木制凉亭上。
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正孤零零地站在凉亭边缘的雨帘外。
是陈烈。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夹克,没有打伞。
雨水打湿了他蓬乱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角和鬓边,那刺眼的白霜在湿发下更加醒目。
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侧对着沈屿办公室的方向,一动不动地望着凉亭外被雨水冲刷的灌木丛。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迷蒙的雨幕,沈屿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身影散发出的、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被雨水浸泡的、沉重的悲伤。
那不再是火锅店里谈笑风生的“陈博”,也不是那个在篮球场上光芒四射的少年,甚至不是那个在卫生间里崩溃绝望的男人。那只是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走投无路的、狼狈不堪的躯壳。
沈屿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指尖冰凉。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恐慌、厌恶和……无法抑制的心痛的洪流,在他死寂的心湖中轰然决堤!岷江冰冷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二十年的爱恨情仇、绝望挣扎,跨越千山万水,终于以一种最猝不及防、最不容拒绝的方式,拍打到了他精心构筑的堤岸之下!
那被他强行冰封、试图用药物和工作掩埋的一切,在这个秋雨绵绵的下午,被这个不速之客,彻底地、粗暴地唤醒了!
他猛地拉上百叶窗,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身影。
办公室里光线瞬间暗了下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
唇上那道早已愈合、却仿佛永远存在的伤口,在此刻,又隐隐地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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