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绡委浪烬余香
月被吞没了。
不是寻常的云翳遮掩,是泼墨似的浓黑稠云,沉沉压着整个金粉未冷的金陵城。牛毛细雨早已变了性子,鞭子般抽下来,凛冽的、湿冷的,打得瓦片噼啪作响。风卷着水汽,窜过窄巷高墙,发出呜呜的悲咽,比秦淮河上最幽怨的歌吹更蚀骨。
一道纤影在这片墨色与水光织就的绝望罗网中狼狈奔突。
是青玉初。
她身上那件曾经勾画了无数梦幻、换取无数缠头的绛色旗袍。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昂贵的提花软缎,丝线纠缠着泥污,**地裹在身上,勾勒出的曲线不再是袅娜的风情,只剩下劫难的仓皇。沉重的吸饱了雨水,每拖动一步,都是在榨取她肺腑中最后一丝力气。
那对曾为她博得“玉臂生辉”美誉的臂钏,现在,只硌着冻得发青的冰冷皮肉,寒气刺骨。一枚足金的嵌宝步摇,大约是方才挣扎奔跑时被檐角或树枝扯脱了,乌亮的长发湿乱地纠缠着脖颈,几缕黏在失了血色的脸上,衬得那惊惶愈发惨厉。
她一脚踏入巷子深处的小小浅洼。冰冷浑浊的积水,瞬间漫过薄薄的丝袜鞋面。
身后,那些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却愈发近了,如同跗骨之蛆。带着死亡的腥气。
一个踉跄,脚下一滑,她重重跌在泥泞里。巷子尽头,那仿佛没有温度的巨大黑影,越来越清晰——那是通向城外的一条废弃古运河支流,在深夜里吞噬着一切微光的幽暗水道。水腥气混着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地狱预先张开的、带着涎水的大口。
追捕者逼近的脚步砸在石板路上,清晰如同心跳倒计时的擂鼓。
求生的意念骤然尖锐如针。
青玉初挣扎着爬起来,不辨方向,朝着那最浓重、最令人窒息的黑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了过去。
墨缎般的水面近在咫尺。
水面下并非柔软。粘稠如烂粥的河底淤泥翻涌上来,阴险地吸住她的脚踝,像是无数只从幽冥深处伸出的、涂满粘液的冰凉手掌。水流猛然变得狂暴湍急,蛮横撕扯着她的身体。
“救…”
一声带着水腥味的、短促的呜咽刚刚挤出喉咙,更猛烈的浊流便呛了进来。
水,冰冷刺骨的水,带着淤泥**的气息,毫无怜悯地撕裂她的口鼻,凶猛地灌入。
视野瞬间被彻底扭曲、淹没。耳朵里只有水流疯狂的闷响,灌满了她的听觉。肺腑,如同被无数冰冷的针尖扎穿,然后残忍地炸裂开来。剧痛让她本能地卷曲抽搐。
一片混乱中,指尖竟刮到了什么冰冷光滑的东西。
是一只纤细的琉璃杯?轮廓一闪而过,带着旧梦的温度。
……
那杯!对,是那只薄胎的宋代影青釉斗笠盏!闵澜把它从蒙尘的角落珍重取出,轻放于锦盒内的衬绒之上。
“小心些看,”闵澜的声音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像午后穿透多宝格缝隙的细软阳光,“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这是汝窑的遗韵,难得存了这么久。”
“这么薄…不怕碎掉吗?”青玉初的手指不敢触上去,只悬在那绝美的青色之上,指尖都感觉到那温润如玉的釉光所散发的幽幽古气。
“珍物虽脆,总有它的缘法,”闵澜的笑眼在灯光下温润如玉,“就像你,玉初。”
闵澜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那双手,抚琴时似有清风流转,赏鉴古物时又异常沉稳有力。
“以后,别让人再轻易点你的曲子。”她的声音放得很低,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暖意,“这世上能入眼的‘珍品’,只该属于识‘玉’的人。”
她的手最终落在一枚羊脂玉佩上。温润的白,雕着古朴的蟠螭纹饰。
“这…”青玉初认出来了。
“嗯,第一次买你茶的那枚,”闵澜笑笑,将玉佩放在青玉初摊开的掌心,带着她自身的暖热,“早该物归原主。算是…‘定心’的信物?”
那一刻,浮云斋里熏炉的暖烟,古瓷沉静的釉光,檀木博古架上岁月的幽泽,还有玉佩躺在她掌心那沉甸甸的触感…汇成一片汪洋,将青玉初温柔地淹没。那不是绝望,是足以溺死人的温暖。
水浪无情拍击着脸颊,将沉溺于温软幻境的神智狠狠掼回冰冷地狱。河水涌灌的剧痛猛烈地炸裂开。
黑暗!永无休止的黑暗!
冰冷!刺穿骨髓的冰冷!
肺要炸开。空气!一丝!一点点也好!
本能撕碎了一切,身体只剩下原始的扭动,挣扎!双手在粘稠浑浊、仿佛充满腐烂水草和淤泥的水中疯狂扒抓。
碰到的是什么?河底腐木粗糙湿冷的树瘤?还是冰冷的,苔藓丛生的河石?
只有空虚的阻力!
脚踝!骤然收紧的可怕力量!是水草?还是淤泥下潜伏的绝望陷阱?
勒入骨头的冰凉湿滑瞬间缠绕住了双足脚踝,如同鬼魅之爪!将她往下拖!拖回那只有黑暗和死亡的泥底深渊!
力气正被那无处不在的冰冷和窒息飞速抽空。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在耗尽骨髓里最后一星热量。意识在浓黑的水中沉沦,如同坠入永夜。
一点残碎的幻光飘过心湖。
是谁在唤她?
“玉初…”
是闵澜温柔的声音。
不,这一次,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沉厚的倦怠。像是蒙尘的玉。
“澜?”她在那意识将熄的深渊边缘,用尽全力无声呼喊。
画面清晰起来。浮云斋的内室静极了。闵澜躺在熟悉的黄花梨攒围子罗汉床上,帷帐半垂。她的脸颊依旧美得惊人,却蒙着一层极淡的、冷瓷般的灰败。青玉初的手包裹着她的手,竟比自己的还要冷,那冷意似针,刺穿皮肉直入心底最痛的深处。
“别怕…我在呢,”闵澜的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像薄绡拂过,“答应我…活成…”
最后那几个字,彻底消散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倦意里。紧握着的手指,缓慢地、一丝一丝地松开了力量,像是珍贵的薄瓷终于滑脱坠地…那双洞悉人间风月的眼眸,像蒙上厚尘的琉璃,缓缓覆下眼帘。
“澜——”
一声悲鸣在青玉初死寂的心底炸开。比河水更深的绝望灭顶而来。
一丝稀薄的气流擦过指尖——是水面上的风!
求生的意志爆发出最后惊骇的狰狞!她猛地向上挣动身体,双腿狠命蹬踹缠绕的噩梦水草!破碎的衣帛在手中撕裂!
终于!
一点微光!一丝冷气!
她的头冲破重压!
“啊——呼——咳!咳!咳咳咳!”
短促到几乎不存在的吸气!紧随其后是咳不出又吸入更多冰冷腥浊河水的剧痛窒息!
声音!岸上突然传来!
隐约的、粗鲁的男声,压得很低:
“怎么还没沉底?”另一个回答:“水急,再往下冲一冲…”
一道冰寒彻骨的白光——谁点亮的灯!直直刺向水面!
精准无比地钉在她刚刚浮出、惨白无助的脸上!像被烙铁狠狠印上!
冰冷的恶意和刺眼白光剥夺了她所有反应!
视线,彻底被无情的光柱刺穿!
肺腑炸裂!
带着泥腥味的浊流再度狂暴灌入!
冰冷!黑暗!拖曳!
力量…终于在这一刻耗尽了。四肢百骸,重得灌满了冰冷死寂的铅。所有的挣扎、不甘、痛楚、幻梦…都在那粘稠的、令人作呕的黑暗包裹下,迅速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身体被水流裹挟着,缓慢而沉重地向淤泥深处沉去。
…
无边无际的白光,像无数冰刺狠狠扎入眼窝。
极致的刺痛!
声音?是什么声音?尖锐的、持续的、机械的“嘀——”声,短促而恒定,每一下都像敲在脆弱的神经末梢上。
空气!
猛地灌入!
不,是强横地塞进来!带着一种消毒剂的刺鼻、器械的冰冷金属味,一种完全陌生、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她空虚无助的肺腑。
“咳!咳咳——呕——!”
身体的本能反应剧烈。窒息过后的喘息夹杂着无法遏制的、带着血腥气的恶心干呕。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牵扯着身体内外的剧痛,仿佛灵魂刚从某个血肉模糊的深渊里被强行撕裂出来。
那持续不断的、催命般的“嘀——”声更响了。近在咫尺的、模糊的人影在强光下重叠晃动,速度快得像被狂风吹打的皮影戏。白袍,晃动着耀眼的惨白。
“血压回升!”
“脉搏有反应了!”声音尖锐,是陌生的女声。
“别动!青玉初小姐!看着我!”
一只戴着浅蓝色胶皮手套的手猝然伸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扶住她仍在痉挛抽搐的额头。另一片冰凉的东西(听诊器?)紧紧压在她单薄衣服下的胸口。动作近乎粗暴,压得肋骨生痛。
剧烈的光线刺得她根本无法完全睁眼。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在一片混沌的漩涡中上浮。身体的感受杂乱而锐利:喉咙如同被灼烧过后的干裂枯井;胸口像被巨大的压榨机辗过,每一次呼吸都引发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苦。
手腕被捏住了。更冰冷的触感——一根细细的针刺破皮肤,迅疾扎入静脉血管。一阵短暂的锐痛之后,异样的冰冷液体被强行推入她的血流深处。
这所有的一切!
没有水的窒息!没有濒死的寒冷!没有淤泥!没有追赶的脚步!没有那道刺穿死亡的白光!
这里是…哪里?陌生的气息!陌生的声音!刺目的光亮!
意识碎片疯狂旋转、碰撞——
秦淮河水的刺骨冰冷……眼前这刺目的、毫无温度的白光!
淤泥令人作呕的窒息腥臭……此刻充斥鼻腔的、冰冷的消毒水铁锈味!
脚踝被水草鬼魅般缠绕死命拖下深渊……手腕上这由坚硬金属和冰冷针管构成的、看似“拯救”的束缚!
混乱!极致的混乱!
两种截然不同的濒死体验正在她灵魂深处凶狠厮杀!每一寸感官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
是谁?
谁在叫她?是浮云斋缭绕在暖炉烟雾里的低唤?还是刚才那个冰冷女声的呵斥?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的律动声陡然变得密集、急促,像无数细小的锤子在疯狂敲击。
她艰难地撑开沉重如闸的眼皮。
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一张脸,很近,却又隔着一层死亡般的薄雾。白色的帽子,细边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出一种实验室般的冷静审视。
痛……喉咙烧灼般的剧痛……
“玉初…澜……”
她竟想吐出那个早已铭刻心骨的名字。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片,微弱又干涩,破碎不成句。每一次震动喉咙的尝试,都伴随着撕裂的剧痛。
镜片后的双眼似乎闪过一丝惊讶。
喉咙如同被砂石揉搓,每一个字的挤出都带来真实的锐痛:“青玉初……不……我是…我…”
我是谁?我是秦淮河畔衣袂翩然的青玉初?我是正在这片惨白光线下接受“急救”的、名为“青玉初”的女团成员?
名字如同最薄脆的冰层,在意识惊涛骇浪的冲击下瞬间碎裂!记忆的碎片像尖利的琉璃渣滓,搅动着她的脑髓——河底淤泥的阴冷……浮云斋里暖炉的微香……刺骨的河水灌入肺腑的剧痛……闵澜指尖划过冰裂纹瓷片时清泠如磬的余响……
轰隆!
那些截然不同的记忆碎片猛地撞在一起!时间、空间、生死……所有认知的界限在刺耳的电流声里土崩瓦解!
她的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像离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种非人、沙哑到极致的嗬嗬声!
视线!骤然捕捉到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白!
不是医生刺目的白大褂!
是自己!
身下!冰冷的硬质窄床上方!一片被灯光照得惨白耀眼的光滑肌肤!线条紧致却毫无生气!一件布料少得惊人、镶着诡异闪亮碎片的……衣物?紧紧裹覆着这具躯体的腰际之下!
她的腿?!陌生!**?!
青玉初的瞳孔瞬间缩成极致惊恐的两个墨点!
“啊——!!!”一声极其短促的、带着浓重气音的尖叫,卡在烧灼撕裂的喉咙深处,无法真正爆发,痛苦到扭曲无声!
那双手!那本能求生向上抓握挣扎、曾经被冰冷河水无情吞噬的手!那指尖在死亡来临前仿佛擦过温润琉璃杯的手指!此刻,疯狂地、死死抓住了靠近她胸口听诊的那只白大褂的手臂!
冰凉!布料光滑!却不再带有闵澜体温的暖意!
力量大得惊人!骨骼硌人的痛楚清晰传来!
戴着听诊器的女医生身体猛地一僵,眼神惊变!
混乱破碎的字词从青玉初的齿缝间挤出,带着血的腥气和绝望的嘶哑:“澜…闵…澜!告诉我…她在哪?!带…带我…去见她!立刻!!”
她死死盯着医生的眼睛,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钩子。眼角干裂,一片血红疯狂蔓延,如同妖异的血泪。秦淮河的暗流汹涌声、急救室尖厉的“嘀嘀”警告声、还有那个刻骨的名字在灵魂深处炸响的回声…在她脑际轰然交织、碰撞、撕裂!
惨白灯光笼罩着一切。冰冷器械的金属光折射着死亡的讯号,空气中凝滞着消毒水的绝望气息。心电监护屏幕上,那道陡然拉高的曲折曲线,如同一座指向未知深渊的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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