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魂附骨烬犹燃
消毒水的冷气。似细针。扎进肺腑。每一次呼吸。都扯着隔世的疼。
青玉初艰难掀开眼帘。
日光从百叶窗缝隙漏入。割裂。苍白。没有暖意。
天花板。惨白平整。绝非秦淮画舫雕梁画栋。
耳畔的“嘀…嘀…”声。是铁链。拴着她虚浮的魂魄。每一次间隔。都提醒着这具躯壳的陌生与禁锢。
手腕冰凉的束缚。是那些贴片和管线。它们贪婪汲取着心跳脉搏。用数字荧光显影生命轨迹。何等的妖异？
她缓缓转动眼球。
一只苍白的手。映在光里。
纤细。薄脆。指甲修剪圆润。覆着一层粉亮俗艳的彩。像是赝品瓷器上浮夸的釉。全然非旧时素手调弦染墨的温润。
指尖微颤。触上这新皮囊的脸颊。
滑。且腻。
一股尖锐恶心猛地撞上喉头。她急促地别开脸。细密的冷汗渗出额角。虚弱感如潮。将她牢牢钉回枕上。挣扎皆是徒劳。
“嘶…”门轴轻微转动。发出极细的抽气声。
卷发女孩。眼妆晕成黑蝶的翅膀。嵌在疲惫的脸上。她脚步近乎悬空。不敢踩实。眼神里盛满了碎裂的惊慌。
“小晴！”稍冷的低叱。紧跟着短发的利落女子。灰套装。眉眼如刀劈斧凿。深壑的眼袋却透着力竭的虚。是李敏。这身体原主的经纪人。手中握着四方的小黑匣。似捏着命脉。
李敏目光如探针。锁住床上那抹孱弱。
惨白的面颊。汗湿的鬓发贴在额角。本该惊魂甫定楚楚可怜。可那双眼。空洞之下。是乱流湍急的漩涡——一种近乎碎瓷崩裂前的惊惶。与…全然找不到方向的迷障。绝非寻常惊吓。李敏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昨夜威亚断裂的闷响犹在耳畔。
“玉初？”李敏声音放得很软。像捧着一触即碎的薄冰。“认得我吗？我是李敏。”她近前一步。
这名字。刺耳！
青玉初猝然扭过头！动作狠急！颈后钝痛爆炸！她喉头溢出短促的抽气！目光如淬毒的钩子钉向李敏！唇缝中挤出嘶哑破碎的词：“不…是…青玉初…不…她在哪？！”身体猛地挣起！却又被自身的沉重扯落！“她呢？带我去！”这声嘶吼耗尽气力。残音卡在喉头。咳出一片猩红铁锈味。
小晴吓得猛退。撞上冰冷墙壁。手指死死掐进李敏衣袖里。
护士迅疾按铃涌入。冰冷的器械声。低沉的询问。短暂的骚动。
李敏一把将小晴拖到门外。幽冷走廊。日光灯是唯一色调。
“闵…澜？”李敏咀嚼这完全陌生的名字。指尖划过小匣表面。屏幕幽光亮起。“查遍了！通讯录、行程表、粉丝私信…根本！没这号人！”她盯着屏幕上滚过的信息。眼底忧虑更深沉。压过彻夜未眠的疲惫。
“李姐…”小晴抖着声音。指指自己太阳穴。“医生说的…那震荡…还有吓坏的应激反应…神智会不会……”后面的话噎在红肿眼眶里。
“不许乱想！”李敏厉声截断。目光锋利。“她就是吓着了。需要时间缓！”她抓着小晴胳膊。指节用力。“你一步不许离开！尤其！封死所有媒体！今天的话。漏出去一个字！”她深吸一口走廊冰冷的空气。“公司那头…还得我去收拾。”疲倦如铅。沉甸甸坠着眼皮。
病房重归死寂。
“嘀…嘀…”的心跳声。是磨刀石。钝响着切割她的神智。
那杯清水旁的硬卡白纸。吸引了她空洞的视线。
印着漆黑的方块文字。奇异。扭曲。如同刻在龟甲上的符咒。
一丝微弱的涟漪荡过记忆死水。
暖阁。轩窗。宣纸凝光。砚池墨暖。那人执笔。腕骨清瘦。落下的是“韫清”二字。
“玉中藏华。清光自蕴。”她曾这样温声解释。唇角笑意似砚中墨晕开。
心口猛地剜痛！如同旧创被生生撕裂！
身体内部某个声音在尖叫！驱使着她！
极吃力地向右侧身。虚弱的手臂颤抖着抬起。勉力够到盘里一支轻飘飘的塑胶硬管。笔？竟如此丑陋！毫无竹管温润。毫无狼毫弹性！
指尖冰冷。控制不住地哆嗦。
笔尖杵在光洁卡面上。艰难划动。
线。是抖的。弯的。
凝聚仅存的意志。脑海中复刻着记忆中最深刻的烙印。
第一个字。艰难成形。
“閔”。是旧式写法。笔划拉得极长。字形松散。却带着一种顽固的执拗。像在沙地上刻下的遗言。
走廊隐约传来模糊对话。
护工的声音带着抱怨：“……这药苦得嘞！跟当年在沈家园尝到的药渣一个味……”
“……忍着点。哪个医生不是为你好……”另一个声音应和。是隔壁床病人家属。
这些声音嗡嗡地飘过。却意外地钻入她的耳蜗。
沈家园……
她指尖蓦地一颤！
浓稠墨黑覆盖的记忆深处！猛地爆开一点刺目红！
不是暖阁的灯！
是冰冷的火光！映着门楼上遒劲飞溅的——“沈”字匾额！
火光舔舐！浓烟冲天！人群惊恐的尖叫浪涌！那宅院！曾是她们……曾是她寻过那人踪迹的地方！死局般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
“咳！噗——！”
一口腥甜直冲喉管！呛咳打断了她！浑身剧震！那支笔脱手掉落！在卡纸上拖出一道狼狈的墨痕！
“闵——”字后面。一片狼藉空白。
窗外。黄昏最后的暗光。如铅。沉甸甸压塌了天穹。钢筋大楼的剪影。是新的牢笼栅栏。
无力感像冰冷的湿棉絮。层层包裹。挤迫着肺腑。无法挣脱。无处可逃。
连指尖的墨痕。也成了虚弱反抗的残迹。
她缓缓蜷缩起身体。脸深深埋进沾染消毒水气息的硬枕。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疲累与疼痛。
可那双半睁的眼。却在阴影里睁着。没有泪。只有一片灼烧的干涸。
火焰焚烧宅邸的幻影。闵澜提笔写字的手温。交替切割着混乱的意识。一遍。又一遍。
“瀾……”
喉管深处的气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指尖微动。在冰冷的床单上。又一次开始刻划。
不是墨。
是绝望的痕迹。
一遍。
再一遍。
固执地在虚空与被单的经纬间。
默写那已被时光剥蚀的名字。
永夜将至。
她在虚弱的残烬里。
守着那唯一不肯熄灭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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