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望姝没有直接回应，只牵起楚素的手向骡子方向走去。
“你对着一个陌生人，不该这么早发出邀请的。”
“所以你不愿意？”
“那倒不是。”郭望姝停住脚步，“你有住的地方吗？没有的话，就暂时和我住在一起吧。”
楚素轻轻点了下头：“我今天才到这里。”
夜色如墨，两人共乘一头瘦骨嶙峋的骡子，沿着小路缓缓前行。
骡背上的鞍具早已磨得发亮，每走一步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郭望姝坐在前面，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楚素紧绷的身体。
“你这骡子快散架了。”楚素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嫌弃。
郭望姝拍了拍骡子突出的肋骨：“能活到现在就不错了。去年黄泛区颗粒无收，人都没得吃，何况牲口。不过——”她话音一转，狡黠一笑，“这不是我的骡子，我借的。”
“不会是你偷的吧？”
“一会儿就还回去了，怎么能说是偷呢。”
楚素无语片刻，开口问道：“你住哪？”
“前面不远，有个荒废的院子。”郭望姝指向黑暗中隐约的轮廓，“原本住着个铁冶户，朝廷征调他去修河堤，再没回来。”
“他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有个妻子，跟人跑了。我估摸着应该不会回来了。还好，他们没有小孩，不然….”
“不然什么？”
郭望姝侧脸看她一眼：“你没有见过易子而食的场面吗？”
楚素轻轻“啊”了一声。
“我见过。”郭望姝的声音被夜风吹散，仿佛刚刚她什么也没说。
骡子在一处低矮的土墙前停下。
院门歪斜地挂着，门板上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征”字——这是官府来抓壮丁时留下的记号。
郭望姝利落地跳下骡背，转身想搀扶楚素时，见她已经稳稳站在自己身后。
她收回手，从腰间摸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我从家里找了身衣服埋在那棵枣树下，就当是衣冠冢了。”她指了指院门口一株半枯的树，“好歹有个带锁的门，比睡野地强些。”
楚素跟着进了院子，入眼可见三间土坯房和一个没有墙的厨房。
两侧耳房顶部的茅草已经塌了一半，只有中间的尚且完好。
郭望姝熟练地将一只手从门缝中伸进去，搬开抵着正屋门后的木棍，随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破旧但还算干净，墙角堆着几个陶瓮和一个破旧的柜子。
一张破旧的桌子歪在中央，上面摆着半截蜡烛。
郭望姝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炕上铺着的干草。
“你先坐吧。”她踢了踢炕边的木墩，“我去把骡子还了。”
等她回来时，楚素正站在墙边，盯着墙上挂着的一串锈蚀的铁器出神。
那是老铁匠留下的最后一件活计——几把没打完的镰刀，刀刃处还留着淬火的痕迹。
“能拿得出手的铁器他都上缴朝廷了。”郭望姝顺着她的目光解释，“指不定有哪个民工的锄头就是他打的。”
楚素冷不丁转身：“你知道黄河为什么泛血水？”
郭望姝打了个哈欠，不动声色地整理着炕上的干草：“你知道？”
“先说说你都知道什么。”楚素眯已恢复黑色的眼睛，“公平交易。”
烛光在两人之间摇曳，墙上的影子像是在起舞。
郭望姝吸了吸鼻子，未正面回答：“先睡吧，天都快亮了，醒来再说。”
楚素没接话，默默将桌子推到门后抵住。郭望姝将匕首握在胸前躺在靠墙的一侧，将外侧留给楚素。
炕不大，两人躺下后几乎肩挨着肩。
楚素和衣而卧，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火味，混着一丝血腥气。
“你睡相倒是老实。”楚素戳了戳身边的人。
郭望姝没睁眼：“习惯了。”
“一个人在这鬼地方住多久了？”
“一年零四个月。”
“这么久了啊。”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夜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郭望姝半梦半醒之际，楚素轻声说：“那些血尸…应该是被献祭的河工。”
郭望姝瞬间清醒，但仍保持着均匀的呼吸，假装已经睡着。她能感觉到楚素转过头，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我知道你没睡着。”
郭望姝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我能感受地脉的运行，你信吗？”
楚素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我信。我还有阴阳眼呢，你不也信？”
“嗯。”郭望姝侧过身正面对着楚素，将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其他的，明天再说吧，我今天确实有点乏了。
楚素还想在说些什么，郭望姝伸出胳膊将她搂住：“祖宗，闭眼，睡觉。”
——————————
天刚蒙蒙亮，楚素的肚子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咕——”，硬生生把两人从浅眠中拽醒。
郭望姝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身旁的人。
楚素捂着肚子，理直气壮：“看什么？饿不行吗？这一路过来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郭望姝坐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脖颈，“我没有太多余粮。”
“那你平时吃什么？”楚素狐疑地打量她，“去元军军营混吃的？”
郭望姝没搭理她，起身挪开抵门的桌子，从墙角陶罐里摸出块小饼子，掰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
楚素接过，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成一团：“这玩意儿好难吃。”
“能吃就不错了。”郭望姝三两下吃完自己的那份，起身毫不避讳的开始换衣服，“先对付两口，想吃饱，就跟我去挣。”
楚素挑眉：“怎么挣？抢元军的粮仓？”
“比那个安全点。”郭望姝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我在外面等你，你把这身道袍换了，穿正常一些。”
身后传来楚素别扭的声音：“我…没有其他衣服。”
郭望姝脚步一顿，又折回房内，从柜子中拿出自己唯一一套没有打补丁的女装。
衣服不算漂亮，但洗得很干净。
楚素试探着问：“这不是从…别人身上扒的吧？”
“死人”两个字出口之前，被她吞了回去，换成了“别人”。
“想什么呢，这是我在一个已经荒废的村子里捡的。”
楚素这才接过，三两下将衣服穿好。郭望姝趁着她换衣的空档，再次翻了翻包袱，确认东西都在，带着楚素出了门。
此时，路上的行人和流民都不算多。楚素揉着肚子，忽然笑出一声：“你别老绷着一张脸，你多大，我今年十八，你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郭望姝脚步未停：“我十九。”
她故意将自己说得大了两岁，避免被这个成都道士当作小妹妹。
“你一直女扮男装，官府不向你收单身税吗？”楚素追上来。
“我户籍又不在这里。况且黄泛区不兴这些，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再不停地加税就是在逼人造反了。”
“成都路还算太平，不过苛捐杂税有些多。”
郭望姝不再接话，两人安静地走了一阵。
“聊聊昨天没说完地事情吧？你为什么接近元军？”楚素眯起眼，“总不会真为了那点菜钱？”
郭望姝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黄河下的地脉，断了。”
楚素脚步一顿：“断了？”
“七年前，这里的地脉被砍断，地下灵气乱涌。”郭望姝侧头看她，“你呢？你们算到了什么劫数？”
“具体劫数不明朗。”楚素摇摇头，抬手指向远处的黄河：“但我的眼睛，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
她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森然，“昨晚我开阴阳眼，看到河底……全是亡魂。”
郭望姝心头一凛：“有多少？”
“密密麻麻，望不到头，少说也有几万。他们像被困在了河面之下，从装扮看来，不少都是民工。”
“这些异常，应该都是从独眼石人被挖出后才发生的，有些奇怪。”郭望姝顺着她的话接道。
“还有，水底下有阵法，但不是道教的。”楚素眯起了眼，“我推测，挖出来的独眼石人破坏了一部分阵法，才导致现在的异状。”
郭望姝皱眉：“如果没有挖出来，那……”
“那这个阵法很有可能会一直影响甚至悄悄改变地脉，且不被人发现。”
郭望姝冷笑一声：“看来香军也算是做了个好事。”
“香军？”
“这不重要。不过，你刚说阵法不像是道教的，难道是佛教？”
楚素思索着开口：“正统佛教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正统？万一遇到妖僧呢？”
“说不好。”楚素停顿了一瞬，接着补充道，“掌教曾提过，唐朝有一些邪修，我教与佛家都有人加入其中。”
郭望姝踢开脚下的一块小碎石：“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邪修卷土重来？”
“如果是这样，就麻烦了。”楚素稍微拉了她一把，示意她走慢些，“自唐之后，灵气消散，凡人再也无法修炼，邪修自然也一样。只是近几年，灵气有渐渐恢复的兆头……还是得尽快破阵。”
“我能做些什么？”郭望姝停下脚步，看着楚素的背影。
“你…以我的修为，暂时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既然如此，咱们先挣点钱！再去找高人帮忙。”郭望姝往前跑了两步，“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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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更三章结束。[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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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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