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的水声淙淙,像是无数把碎玉洒落在光滑的卵石上,将午后的阳光撞得细碎而晶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被水流冲刷过的岩石的清新气息,暂时驱散了连日逃亡的尘埃与血腥。
连续两日跋涉于人迹罕至的山野,精神与□□的双重紧绷,在此刻得以稍稍喘息。然而,无形的压力并未真正远离,它沉淀在每个人的眼底,只在无人注意时,才悄然流露。
谢辞将周围地形再次仔细探查一遍,眉宇间那道因始终警惕而刻下的浅痕,直到确认涧谷前后皆无隐患,才几不可察地淡去一分。他沉默地解下腰间的墨钢长刀“无忌”,轻轻插入岸边的软泥,刀柄上的褪色青缎在微风里飘动,像一个沉默的坐标。他挽起裤脚,踏入了冰凉的溪水中。
溪水刺骨,他却恍若未觉。目光沉静地锁定着水下那些灵活游弋的银色影子。此刻,专注于将一条条肥美的银鱼精准击晕、捞起,这简单而明确的任务,仿佛成了唯一能暂时隔绝外界纷扰的屏障。苏浣需要清晰的头脑来应对前路莫测的局势,晚晴姐虚弱的身体需得以滋补,而陆清……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岸边那清瘦的身影,那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苍白的脸色,让他觉得,必须再多捕获一些才好。至于那如同阴影般缠绕在后的黑市通缉令,唯有在这重复的劳作中,才能被短暂地压回意识的深处。
“小辞!看我的!”
一个刻意拔高、带着过分元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山涧的宁静。
谢辞回头。陆清正站在岸边,挽着裤脚,脸上挂着一种灿烂得近乎灼眼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与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形成了微妙的反差。他学着记忆里最无忧无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探足入水,冰凉的触感让他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却强忍着,继续展示着他的“活力”。
是陆清哥哥……
这个念头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淹没了谢辞的心房,带来一阵几乎让他窒息的酸软。记忆里那个永远带着阳光味道、会赖皮地让他抓鱼的少年,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再次鲜活地站在他面前。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这认知带来近乎眩晕的狂喜,像偷饮了不该碰的蜜酒,甜意之下是隐秘的不安。然而,那笑容太过完美,完美得像画师精心描摹的杰作,每一分弧度都恰到好处,反而失了几分记忆中肆意的鲜活。一丝极淡的疑虑,如同水底悄然蔓延的寒意,缠上了他的脚踝。
“噗通——!”
巨大的水花猛地溅起,打破了谢辞的恍惚。陆清脚下一滑,踩中一块覆满青苔的卵石,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着栽进水里,四肢慌乱地扑腾,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淋了旁边的谢辞一身。
谢辞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陆清湿滑的手臂,将他从水里捞了起来。入手是一片冰凉的、微微颤抖的皮肤。
“对、对不起……小辞,我……”陆清呛了几口水,咳嗽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前,那强装出来的灿烂笑容彻底垮掉,只剩下全然的狼狈和一丝无处遁形的惊慌。他偷偷抬眼去看谢辞的脸色,像一只做错了事、生怕被抛弃的幼兽。又搞砸了!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会不会厌烦?会不会……看穿我这拙劣的模仿?冰冷的自我厌弃比溪水更刺骨,几乎要将他淹没。
“笨。”
一个简单的字从谢辞唇间逸出。没有预想中的斥责,甚至连怒气都听不出,反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无奈。算了。就算这笑容是勉强挤出来的,就算他动作笨拙……至少,他还在努力地、试图靠近我,用他以为我喜欢的样子。这个想法让他心里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酸涩地塌陷了一角。
“咳。”
一声清晰的、带着明显看好戏意味的轻咳从岸边传来。
苏浣坐在一块平坦的青石上,那本厚重的《人间痼疾考》摊在膝头,她却并未阅读。她单手支颐,正望着溪水中狼狈的两人,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那双总是过于冷静、如同琥珀封存了时间的眼眸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研究者发现有趣现象时的兴味。目标个体‘陆清’,行为模式出现显著偏差,试图进行高难度社交模仿并宣告失败,数据记录:协调性不足,情绪稳定性低。个体‘谢辞’,反应模式偏离其一贯的‘守护’定位,出现‘**型无奈’及‘非训诫性评价’。嗯…外界压力环境下,人际互动边界会产生柔性形变,此案例颇具代表性。
“苏浣!”陆清脸颊瞬间爆红,羞愤交加地喊了一声,那点残存的惊慌都被这声笑给冲散了。
苏浣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自然定理:“只是在观察记录罢了。自然情境下的群体互动,尤其是个体遭遇‘仪态意外崩解’时的应激反应,颇具研究价值。”
“你分明就是在笑话我!”陆清气得几乎要跳脚,可惜站在水里,只能徒劳地拍起一片水花。
“此言有失偏颇。”苏浣眸光清正,不为所动,甚至耐心地解释道,“笑,不过是气息与肌理的自然流转,何来主观褒贬?便如银针入穴,引动筋挛,岂是银针本身带有喜怒?”
她这番一本正经的“学术论述”,噎得陆清半晌说不出话,只能鼓着腮帮子瞪她,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兀自气恼的鸟儿。
这时,殷晚晴抱着一捧干枯的树枝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谢辞浑身湿透,面无表情地站着,陆清像个落汤鸡般气鼓鼓地瞪着岸上的苏浣,而苏浣则用一种纯粹探讨真理般的眼神回望,气氛诡异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生机。
她忍不住也弯起了眉眼,苍白憔悴的脸上,冰雪初融般漾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连日来压在心头、关于兄长、关于追兵、关于自身废疾的重担,仿佛被这带着火药味却又鲜活无比的生机,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走到一旁,寻了处背风的地方,熟练地架起干柴,引燃了篝火。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柴薪,发出噼啪的轻响,逐渐驱散了山涧旁的湿气和寒意。温暖的光晕扩散开来,将四人的身影柔和地笼罩其中。
殷晚晴拿出谢辞捕来的鱼,用随身的小刀仔细地刮鳞去内脏,在清冽的溪水里冲洗干净。她又取出米袋和一小块肉脯,就着那只不大的陶罐,开始熬煮鱼粥。她的动作因虚弱而略显迟缓,却异常专注、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韵律。她记得苏浣口味清淡,不喜油腻,便将她那份单独盛出,只撒了少许细盐;谢辞体力消耗最大,便将最多鱼肉和撕碎的肉脯埋进他的碗底;而陆清……她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对甜香的偏好,便在自己那份也舍不得多用的干桂花里,小心捏了一小撮,悄悄撒在他的粥面上。
苏浣不知何时已合上书,走了过来,安静地接过殷晚晴递来的碗。她低头看着碗里清亮的粥汤和雪白的鱼肉,鼻翼微动,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木勺,小口地吃了起来。这是她罕见的、对食物表现出明确的接纳,仿佛这简单的鱼粥,比任何复杂的药方更值得她投入片刻的专注。
谢辞端起那碗用料扎实、热气腾腾的粥,食物的暖意顺着碗壁蔓延到掌心,再流淌进四肢百骸。他看着火光映照下,苏浣平静的侧脸,陆清(努力维持着平静,耳根却还残留着红晕)低头喝粥的样子,以及殷晚晴默默守护着这簇篝火、不时添柴的温柔身影,心中那沉甸甸的、关乎所有人性命的责任,似乎也被这具体的温暖分担了一些。他依旧警惕,依旧感知着山林间最细微的风吹草动,但此刻,他不是一个人在对抗所有的黑暗。
陆清小口喝着碗里的粥,那淡淡的、独特的桂花甜香在唇齿间化开,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似乎永远冰冷的指尖。他看着眼前这短暂却真实的“和谐”,看着谢辞虽然沉默却不再紧绷的侧影,看着苏浣难得专注于食物,看着殷晚晴温柔忙碌的身影,心中那份因扮演而带来的沉重负罪感,似乎也被这暖意和生机悄然融化了些许。也许……就这样下去,假装下去,贪恋这片刻的安宁,也不是那么不可饶恕?
殷晚晴看着围坐在火堆旁的三人,看着他们脸上短暂放松的神情,听着溪流的潺潺与火苗的轻响,觉得自己那依旧灼痛的喉咙和虚弱无力的身体,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没有用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刻意去调解。她只是用一簇火,一罐粥,一种无声的观察与细致的关怀,便将苏浣的理性、陆清的伤心、谢辞的重压,悄然编织在了一起。虽仍脆弱,却是一个真正的、开始呼吸的整体。
温暖,在此刻,成为了比任何力量都更有效的粘合剂,于无声处,抚平着命运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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