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城没有城墙。
它像一片巨大的、生长在腐烂土地上的异色苔藓,沿着山势向上蔓生,将数座山峰都染上它喧嚣而污浊的色彩。无数依山而建的房屋层层叠叠,粗壮的木制廊桥如同蛛网,勾连其间。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湿气,混合着香料、食物、草药和某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记忆尘埃的复杂气味。
谢辞站在入城的隘口,玄色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反手握紧了腰间的墨钢长刀“无忌”,刀柄上缠着的褪色青缎,是这片混沌中唯一清晰的坐标。
然而,物理的戒备在此地显得苍白。真正的冲击,来自于感官,更来自于灵魂。
他的归墟之瞳在踏入此地的瞬间,便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眼前的世界,在常人的熙攘之外,叠加了一层唯有他能窥见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声音,不再是声音。
那沿街小贩的叫卖,在他耳中化作了扭曲的记忆碎片:
“上好的‘初恋情愫’!保存完好,色泽鲜亮,买回去点入灯中,夜夜重温旧梦咯——”
“刚剥离的‘丧子之痛’,痛彻心扉,保真保纯!炼器、制幻、滋养凶兵的上等材料!”
“走过路过,‘金榜题名’时的狂喜记忆,附赠‘衣锦还乡’片段,助您突破心障,买一送一!”
这些叫卖声,并非简单的言语,而是一段段被剥离、被封装的情感记忆本身,如同无形的波浪,拍打着他的识海。欢笑声中掺杂着呜咽,誓言里混合着背叛的低语。这不是市井的喧嚣,这是灵魂的屠宰场,将人生最私密、最极致的情感明码标价,**叫卖。
气味,也不再是气味。
空气中,除了食物和香料的实体味道,更弥漫着无数情感的“气息”。贪婪如同铁锈混着血腥,弥漫在赌坊附近;虚伪是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花香,从一些衣冠楚楚的行人身上散发;绝望是阴沟里泛起的、冰冷的腐臭;还有那些被强行剥离、无处依附的零碎情感——短暂的欢愉、无名的恐惧、刻骨的嫉妒——它们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稠的、情感的污浊气,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让人喘不过气。
谢辞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侧被他紧紧护住的人。
陆清的状态比他更糟。
他穿着谢辞找来的宽大斗篷,兜帽边缘,几缕刻意染黑却依旧透出银白底色的发丝垂落。他低着头,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那双钴蓝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是空茫,而是盈满了被强行塞入的、不属于他的痛苦与喧嚣。
他没有开启归墟之瞳,但他身为“完美容器”的本能,让他对这片记忆的泥潭有着远超谢辞的敏感。他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被无情地扔进染缸,被动地、疯狂地吸收着周遭所有混乱的情感色彩。
“哥哥?”谢辞低声唤道,用的是旧日的称呼,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陆清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成一条脆弱的直线。他看向谢辞,眼神里是溺水者般的无助,以及一丝……因过度共情而产生的、陌生的悲戚。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模仿陆清的语气说“没事”,最终却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谢辞的衣袖,指节用力到泛白。
这个依赖的小动作,让谢辞心头一紧。他不再多问,只是将陆清更紧地护在身侧,用自己的身体隔绝开大部分涌动的人流和那无形的记忆洪流。
他们如同两叶孤舟,艰难地航行在这片由灵魂与**汇成的、粘稠的海洋里。
谢辞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他看到有人当街交易,买家将手按在一枚晶莹的“记忆结晶”上,脸上瞬间交替浮现狂喜与泪水;他看到有人因“赝品记忆”而争执,扭打间,破碎的晶体逸散出扭曲的怨恨光影;他还看到一些衣着华贵、眼神却空洞麻木的人,在一群仆从的簇拥下,如同游魂般穿行,像是在寻找能再次刺激他们神经的“新鲜体验”。
在这里,每一个灵魂都被贴上了价签。
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无数破碎的记忆与情感之上。脚下传来的,不是石板的坚硬,而是一种灵魂被践踏的、无声的战栗。
这就是云隐城。并非庇护所,而是一个更大、更精致的囚笼。一个将人心最深处的一切,都摆上货架的,终极市场。
谢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归墟之瞳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幽光。
他要在这里,为陆清,也为他自己,在那无尽的迷雾与叫卖声中,杀出一条通往真相的血路。
就在他扶着重度不适的陆清,准备先寻找一个临时落脚点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泥鳅般挤开人群,精准地滑到他们面前。
是余小楼。她琥珀色的眼睛在斗篷阴影下亮得惊人,带着街頭野猫般的机警与狡黠。
“喂,”她压低了声音,嘴角扯起一个介于讨好和算计之间的弧度,“这地方够劲儿吧?跟我来,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暂时……清静一下。”
她的出现,如同在这片混沌的泥潭中,投下了一颗意味不明的石子。
谢辞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在这座雾隐之城里,信任,是比任何珍稀记忆都更为奢侈的东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