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门势力并非遍布天下，但镖局行走，总能到各处地方。萧成听了何劝行近乎坦白的那些话，便告诉外门弟子，在护镖行走时留意是否有谭铮音信。
没多久，外门一位师叔便传来消息，说在远空山见到谭铮踪迹，还告知了谭铮，掌门有事找他。谭铮欣然应允，但只说自己不愿回清风门，萧成若愿意来，自己在远空山等萧成便是。师叔之前听萧成的意思，是必要见他，便替他应下了。
萧成谢过师叔，便用了两天，将手中事交给简延，自己便出去寻谭铮了。
走之前，他在经阁门前踌躇再三，终是没有进门。
以萧成的脚程，与快马交替，到远空山不过在三日之间。
这是萧成第一次来到远空山，他师父令清风门在江湖中扬名立万的地方。绿水青山，正是海棠花开的时候。山下粉色海棠竟似异种，花开大朵，润湿清丽。
不待久寻，他便见到了谭铮暂住的茅庐。远空山愈上寒气愈加深重，山腰以上，统共只有几间屋子而已。
谭铮见他，仍是与在清风门时一样，不多加言语，引他转头进屋。
萧成将自己的来意草草讲来，谭铮垂头静听，听萧成说完，他默然半晌，才道：“师兄，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他略一沉吟，才说出口，“……不会辜负他？”
谭铮这样的人，为何劝行说出这种话，那些生死不论的缘由，便都已经包含在内了。
萧成闻言肃然：“师弟，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与他长伴。”
谭铮面色仍是平平，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他略想了想从何说起，便将自己这十几年中所闻所见、在闭关中所思所想在这茅庐中一一道来。
他讲到自己冷眼旁观门中对掌门一位的态度。简延对何劝行的猜忌倒不算什么，他不过年少气盛、崇敬萧成而已；门中众人在何凤城病重时的心思各异、风声隐隐才是更令他心寒。兄弟同门十年，不过如此而已。
他讲到自己曾于夤夜见何劝行衣冠不整从何凤城院中踉跄仓皇而出，随后便是数日毫无音信。他也曾因想要探讨剑谱去找何劝行，竟见他在院中长跪。
他讲到，自己便从这几次的偶见中渐渐推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诸弟子中，他入门中时间仅晚于萧成而已，但并未见过何劝行向何凤城拜师，更未见过何凤城带何劝行祭拜何氏先祖。他大胆想来，他们二人是否并非父子师徒，而是有着某种不可宣之于口、亦不足为外人道的约定。
“我将自己所知所想和盘托出，三师弟只一笑而点头。我问他是否姓许，他面色忽变，最终也只颔首而已。
“三师弟是清刚而性烈之人，简延等人虽看不出，想必师兄你是能知道的。照他的性格，遇此等事，有死而已，又何故忍辱至此呢？我便拿了这个问他。
“他说，自己并非十几年前便双亲亡故。先掌门下山中毒之际，便是先母去世之时。”
谭铮说完，并不管萧成的脸色，沉静问他：“我的说这些事，你可曾注意过？可曾细想过？你曾经自诩和三师弟交好，想来先师过世之前，应该也不过泛泛而已。”
他并无指责萧成的意思，只是评论而已。萧成听他说完，已是心中大恸，此时难以言语。
谭铮接着道：“师兄，三师弟跟你说了我当日同他说的话，我知道他是愿意与你亲近的。只是他既说不出口，也不愿自陈身世而已。”
这一番话，谭铮讲得时间长了些。不像当日与何劝行这一局内人谈论，点到为止；要解萧成之惑，须得讲得详细些。在细细道来之间，便已过了半日。萧成晌午时分来到远空山，此时便已经天黑了。两人谈话过后，萧成久久沉默地消化何劝行这半生。在谭铮面前，他大可用大把时间沉默思索，谭铮话少虑深，不会打断任何人。
到这个份儿上，萧成已完全明白。何劝行是那许姓人的孩子，当年远空山一战之后，许姓之人为何凤城所杀，却还有妻子二人。何凤城不知如何寻到此二人，便将何劝行带回门中，假托是故人之子。何凤城多年以前所思所想已不可寻，但无非是人性幽暗，一方面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这个“恶人之子”好好教导，另一方面又怕何劝行不服管教，将许夫人软禁起来，以作拿捏他的把柄。在这十几年间，何凤城以种种话语在何劝行耳边喋喋不休，不论何劝行听信与否，他只管反复提及乃父的种种罪状而已。何劝行心性本肖其母，在耳濡目染之下，便也自卑于身世，不欲任何人知晓；在隐隐威胁之下，也不得不对何凤城言听计从了。
虽何凤城在那十几年中从未动过许夫人一根指头，但于他对何劝行做的事，四人心中都自有一番计较。许夫人终趁何凤城下山看望之际将之毒杀，却也为何凤城所杀；何劝行十几年郁郁；萧成曾经起心弑师；谭铮则遁出师门，飘然远去。何凤城此事的是非对错，想来也分明了；更不必论他在此间曾经心念堕落，在十几年中一意孤行苛待何劝行，甚至逼迫何劝行与之行了父子师徒之外的事。又何况，乃父的行径，与何劝行有何干系呢？甚至劝行此名，也徒有讽刺而已。
静默半晌，待萧成终于抬头欲语时，谭铮忽然语气极沉重：“师兄，听我一言。我于武学一道颇通，先师当日废他武功，是大凶的方法。我后来有幸得见毒医潘辕，将此方法道来，他与我所想，所差无几。三师弟的寿命，便在数月之间，是时日无多了。”
萧成听在耳中，忽如一阵惊雷。
他肃然起身，向谭铮抱拳，郑重道：“师弟，多谢了。”
谭铮未起身，也未答礼，只随意点点头：“天色已晚，师兄留宿还是启程？”
“我已归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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