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宋帝未叫人通传,便入了正宁宫。
“不知陛下前来,有失远迎。”皇后见到推门而入的宋帝,略显惊讶,赶忙起身行礼。
“哎,你我夫妻之间,不必多礼。”宋帝挥了挥手,示意皇后起身。
皇后对于宋帝的突然到访有些许意外,赶忙让珍珠吩咐下人备些酒菜来。
宋帝微微一笑,朝元内监招了招手。
随着元内监一招呼,数位宫人便端着好几道佳肴入殿,粉蒸肉、山参红枣鸡汤、酱野兔等等,尽是些大补食材。
皇后原本毫无生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感动,眼眶泛着点点泪光,悄悄别过头,用衣袖试了下双眸。
宋帝见皇后如此,内心不忍,于是轻轻牵起皇后的手说道,“朕不准你今日出宫,不是朕狠心故意叫你难受,身为君王需要做许多违心的选择。国丈他老人家毕竟身陷悬案未绝,朕不可因其不幸离世因孝道而忘公。你我夫妇同心,希望你能理解这点。”
此话许是戳到了皇后的痛处,她轻轻倚在宋帝肩头,泪水决眶而出。
宋帝轻柔地捋了捋皇后的后背,轻声道,“你命下人准备些纸钱,头七每天在你宫内烧一些,也算尽孝了。注意别被宫妃瞧见便好。”
“嗯——”皇后微微点了点头。
宋帝在两盏酒杯中斟上了美酒,拍了拍皇后的肩膀,示意其起身用膳。
皇后会意,缓缓起身伺候宋帝共进晚餐。
只是二人近月来难得的相处,却显得有些寂寥。
无意间,宋帝眼睛一瞥,瞄见一副绣工精美的护膝,与数件杂物一道,随意地堆在了墙角边的低案上。他立马联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不过并没有立即说什么。
略显尴尬的寒暄过后,宋帝问道,“你可有托你宫人,给国丈送去些物件没有?”
“父亲生前最喜米酒,我便将自己亲手酿的几坛托人随葬,也好让他在黄泉路上,有女儿的心意陪他走上一段。”
“只捎了几坛酒,没再送些别的?”
“旁的物件,或许珍奇,但毕竟不是出自女儿之手,便也意义寥寥了。”皇后低垂着眼眸,抿着嘴透出一丝苦笑。
“嗯。”宋帝松开了皇后的手,微微正坐,“国丈热爱书法,朕书房里一套陪伴数年的笔墨,一会差人送来。你晚些时候捎给他吧,也算朕尽一点心意。”
“谢陛下。”皇后心中涌入一股暖流,她已许久没有感受到来自宋帝的关爱了。
“时候不早了,朕先回去了,几位卿家还有要事与朕商议。”宋帝说完便起身,元盛全心领神会地搀扶起他的右手。
皇后嘴巴微张,愣了一息,宋帝这饭还没吃几口,便匆匆要走。
直待宋帝走到门口,她才失落地喃喃道,“恭送陛下——”
夜深人静
一名黑衣人趁夜潜入恭王府中,他身轻如燕翻过一丈多高的围墙,稳稳落在院中,而后正大光明地沿着长廊走向刘恭的寝屋,并轻轻叩响了房门。
原本漆黑的房内,燃起一盏烛灯。
“属下拜见殿下。”黑衣人单膝跪地,一手撑在膝盖上,恭敬地仰视着半倚在床榻上的刘恭。
此黑衣人正是猎枭,曾经是暮隐斋中,轻功最为了得的杀手,也是恭王最信任的手下之一。他可以一跃翻过四五米的高墙,悄无声息地游走于瓦砾之上,于是多年前刘恭便交给他一份更加重要的任务——成为自己的贴身侍卫,同时也是暮隐斋与王府间互通信息的纽带。
“怎样?靳伯申见到刘玄明了么?”刘恭手心朝上勾了勾手掌,示意对方起身说话。
“今日刚传来消息,已经见过了。靳大人已向刘玄明透露了您让其传达的信息。只是……还有一事,关于刘玄明,属下认为有必要向您禀告。”昏暗之中,猎枭的双眸折射着烛光,当真如同夜枭的双眼一般。
“凡是你认为有价值的消息,但说无妨。”
“刘玄明在离开前,凑在靳大人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不过耳目并未听清详细字句,只是揣测言辞之间或许有拉拢之意。”
“哦?”刘恭扬首挑眉,“那靳伯申,他什么反应?”
“并无反应,也没回答,只是驻足原地等候其离开。”
“嗯。”刘恭点了点头,“那几个最得力的,还是尽量盯紧刘玄明一行,以及刘显恒。至于靳伯申么,稍微留意下就行了。太子金尊玉贵,怎可能真心拉拢他这样身有残缺的平民,这道理,他懂。”
“是。殿下还有别的要吩咐么?”
刘恭托腮,稍微思考了片刻,“告诉靳伯申,如果刘玄明他们取得了什么线索,而那刘显恒还蠢到没有发现,就告诉他一声。我们尽可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是,属下告退。”
离开正宁宫的宋帝,并未回寝殿,而是走向许久未去的坤祥宫。
坤祥宫是贵嫔李文昭的住处,自从其父触怒龙颜被贬,李贵嫔因此心生怨怼与宋帝疏远后,二人便鲜少同处。
“陛下,您许久没想着去贵嫔娘娘那儿了,怎么今日突然想着召她侍寝了呢?”元盛全走在宋帝侧后方,低声问道。
“后宫老人,如今不多啦。她们一个个为了儿子、为了家族私底下明争暗斗,在朕面前含沙射影。虽说平日里觉着,不过是些小女子的心思,就那丁点眼界,看破不说破也没什么。只是今晚,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文昭。朕娶她之前,她在京城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才女,虽自视清高却也从不与朕耍什么心眼。近些年朕多少有些薄待了她,今晚去看看,叙叙旧。”
元盛全抿嘴点头,应道,“贵嫔喜爱书画,想必近些年鲜少有机会见到陛下,定有不少想同陛下讨教之处,您今晚可算是遂了她的心愿。”
宋帝听后驻足,“吼吼……”他笑着指了指元盛全,“你这老滑头,可真是什么话都能接,捧朕的花样一出接一出。”
元盛全低头哈腰,“这怎是在捧陛下呢……陛下在老仆心中,始终就同当年那样英明神武、文采奕奕,所以很多话,都是老仆真情实感不自觉的流露而已。”
宋帝轻笑,没再答他,只是心中暗想着,“这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贵嫔娘娘,陛下竟来了。”许是太久没见宋帝光临此处,坤祥宫大宫女翠薇略显慌乱地进屋禀报。
“陛下?”李贵嫔正坐在铜镜前,卸去发饰准备就寝,此刻对宋帝的突然到访也显得颇为意外。
宋帝缓步行入屋内,眼前的李贵嫔已卸去白日里的并不浓重的妆容,换上了一声素白的长裙,略带困意。
书桌上,平铺着刚作完的画,以及尚未提上的词。
宋帝平静地望着贵嫔,轻轻地走到书桌边,微笑道,“太久不见朕了,连礼数都忘记了啊?”
李贵嫔匆忙蹲下行礼,“陛下近一年未到访妾身宫中,方才因太过惊喜,这才御前失仪,望陛下见谅。”
“起来吧。”宋帝随意地摆了摆手。
画布上,稀疏的枝头,满地的落叶尽显萧瑟,落在枝杈间的白鹭形单影只,显得落寞寂寥,夕阳之下,远处的河畔唯有孤帆与之遥相呼应。
凉风袭扰秋叶残,红枫霜染烬阑珊。
画布末尾,一句题词似是在描述画中意境,又似在纾解贵嫔心中郁郁。
宋帝神情复杂地望了李贵嫔一眼,右手提笔,接着此二句写道,
白鹭独鸣唤春来,渔人漫行挂远帆。
贵嫔口中默念,眼眶不禁湿润,她也想不到自己入宫三十余载,如今已近天命之年,竟会为了一句诗词感动落泪。
“文昭——今日朕瞧你白衣素裹,长发及腰,面容恬静如水,好像又体会到了朕二十多岁初见你时那种感受。文昭文昭,人如其名,才女李氏昭京城……”
宋帝轻轻搂起贵嫔的腰。许久没有在夜晚独处,宋帝发现贵嫔清瘦的身形配上一袭轻盈的素衣,竟再一次给他带来了当年的悸动。
想当初热血少年血气方刚,在这茫茫后宫之中他钟爱如林贵妃那般面容娇好,性格柔顺,姿容妩媚的,而李贵嫔这样气质出挑,外表并没有那么出众的,只能偶尔激起宋帝的兴趣与垂青。
多年来,贵嫔就如御花园中的百合,纯洁高雅,所有人都知道她始终就在那里,但却鲜有人特地为她来此观赏。
这御花园中,春日有牡丹独艳天下,夏日荷花一枝独秀,秋菊自野花丛中脱颖而出,冬日梅香飘溢满园。她们就像后宫的女人,有人能盛宠二十余载,有的灿烂一时后便归于沉寂,但始终谢了一茬还有一茬,连绵不绝。
对宋帝而言,年轻时并不觉得贵嫔有多符合自己对于美妾的要求,只是出于政治联姻,且对方早早便诞下皇子,这才封了高位。
如今年岁已长,宫中各色各样姿色万千的女子皆已看了个遍,早年独爱的皇后,多年来最偏爱的贵妃,现在她们的脸上,多少也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尽管贵妃依然是自己心尖上的人,但偏爱的程度也已远不及当年。
上了年纪,品一口当时觉得寡淡的清茗,却顿然觉得颇有些韵味。
“陛下,天凉了,喝口热茶吧。”贵嫔不知何时已走到四仙桌边沏了盏茶,递到宋帝嘴边。
宋帝细品一口。
“嗯——好茶!茶色如清汤白水,初入口觉其味稍显寡淡,回味却满口清香。”宋帝抿着嘴,没有微微皱起,神情专注,似在细细品味,“宫中上供的,似乎没有此茶吧?朕第一次尝到这样稍显独特却引人入胜的口味。”
贵嫔淡然一笑,“此为父亲自广州送来的白茶。妾身如今老了,宫中名品虽茶香醇正浓厚,喝多了却时而难以入睡。此茶恰到好处,茶香清淡却又回甘,还有安神之效。”
宋帝眯着桃花眼,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它就同你一般,后宫年轻貌美的络绎不绝,但朕只有望着你的身影,才能感到久违的恬静与放松。”
贵姬莞尔轻笑,“陛下这是嫌妾身寡淡无味么?”
宋帝嗔笑,“印象里你还是那个纯洁清高、不苟言笑的才女佳人,没想到也会打趣了。”
贵姬微微低头,嘴角扬起一抹糅杂着些许苦涩的笑容,“父亲为人刚正,一板一眼,在他的影响下,妾年轻时无时不刻不端着,那什么京城才女的头衔,妾不知那是自己挣来的美誉,还是强加在妾身上的桎梏,也难怪陛下当时觉着妾无味。”
贵姬捋了捋散在额前的刘海,其中已有半数花白,“现在人老珠黄了,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把泓儿拉扯长大,很多事情早就看开了。欲戴冠冕则承其重,何必呢?日子嘛,自己舒心最重要,陛下你说是吗?”
宋帝对视着贵姬的双眸,认真地点了点头,“陪朕出去走走吧,明日午后下了朝,朕陪你一同去北边的河畔作画,可好?”
贵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陛下还问呢!妾求之不得。”
……
次日傍晚,从御花园出来的宋帝,还是去了坤祥宫留宿,并且还召了立府京中的信王入宫一同用膳。
后宫之中别的妃嫔对此议论不断,纷纷表示疑惑,不知十数年不得宠的李贵嫔,是如何在这等年纪,连续让宋帝两日留宿在她宫中的,甚至还准予其子信王入宫探望。
信王刘长泓排行老四,现在已三十好几,妻妾美满。府中已有一位嫡子和多名庶子,其中名叫刘珂礼的庶子年仅四岁便已能作文,善于辩道,颇得刘长泓赞赏,特准予其与嫡子享有同样的吃穿用度。
而刘长泓自身亦受其母熏陶,文采了得。
多年来,他在朝堂之上颇具分寸,因为其祖父的前车之鉴,他在辅政谏议之时,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辞,若涉及别的皇子或名门世家的评价,甚少参与。
宋帝虽对其没那么偏爱,但也识其才,又对其在关键问题的措辞立场颇为满意,故其久居三品光禄大夫之位,获准时刻可入宫面圣。
刘长泓是众皇子中,少有的从未表露野心的一位。尽管在其刚刚成年之时,也曾有过带兵在外被授以重用的经历。然而这样的时日并未持续几年,他便私下与贵嫔说,当年陛下登基不易,参与争储往往需要迎接一场腥风血雨。
他自知母家势力不如王家、林家、萧家强大,且陛下对太子颇为偏爱,争储的风险实在太高。好在太子是个和善谦恭之人,日后自己哪怕只是名闲散亲王,也能保全家世代显贵。所以他向李贵嫔坦言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也望母亲与其齐心,只需守得自己一方天地,安一世荣华就好。
而这日的晚膳,宋帝所表达的意思,也算遂了他的心愿。
宋帝在酒后对刘长泓寄语嘱托:太子才识出众、天资聪颖,但应付朝堂之事还略显稚嫩,希望他日后对太子多加提点尽心辅佐,而自己也会向太子举荐。
刘长泓闻后,立马饮酒立誓,表示自己必不负重托。
宋帝所言令其颇感高兴,未来太子继承大统,自己便是有了先帝背书的辅政亲王。以自己多年处理朝政的经验,且手中没有兵权,不会对皇位构成威胁,定能得到新帝长久的信任,而自己所求必能实现。
但同时,他也明白此话也是宋帝对自己的提醒,这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对储位有一丝一毫的想法。他的职责,仅仅只能是尽心辅佐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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