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阳光明媚,此刻才过晌午,天色竟风云突变。
北风陡然刮起散落一地的金秋落叶,青灰色的乌云逐渐吞噬了夹带着暖意的阳光,绵绵秋雨随风打在脸上,潮湿的衣衫更是带来了透心的凉意。
通往岷山山脚的田间小道逐渐变得泥泞了起来,太子一行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地控制着马儿在泥路上小跑,生怕马蹄侧滑摔倒,反而欲速不达。
出了城门之后,清严夫妇二人所带的十多号人加入了队伍,顿时让玄明忐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只是路边野地树林之中,总有若隐若现的人影穿行尾随,他们朝林子的方向大声质问来者何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样仿佛被鬼魂缠身般的不安感,令大家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前些时日我曾派手下勘察周边地形,前方不远处需穿过一处山谷,路两侧丛林密布,从中穿过易遭两面伏击。若从西侧山脚绕行,估计要多耗半个时辰,两位殿下打算作何决定?”行至一岔道口,策马走在最前方的白清严停下了马匹,回头朝后方的兄弟二人问道。
“绕道吧。虽然穿过山谷再行十里易走的官道,便能抵达岷山关,但那段路会经过三处烽火台。咱们所能想到的最佳路线,刘显恒估计也能料到,或许在咱们的必经要道上,已然部署了军队阻击。咱们走在平坦的官道上,极易被守在高处眺望的兵士发现,到时候就会陷入寡不敌众的境地。”玄业所言有理有据,他似乎早已对沿途的情况了如指掌。
可他这番话,却愈发加深了玄明心中的怀疑:
这么多日,他一直与我同吃同住,并未见其分神去研究江州的各处要塞道路。兵书之上虽有描绘各处兵家必争之地周围的地形路线,却也不会详细到有几处烽火台都一一标注。他能对州界边沿的官道布局了如指掌,莫非他早已料到咱们会撤离至此处,所以在来江州之前便对这条路线做过了细致的排摸?如此,这一切很可能就是他一手策划的,所以他今晨才会那么尽力地去劝服邢炙一同撤离。
“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一路向西,离江州州界也就不到二十里了吧。江州西界的界线绵长,刘显恒哪怕要防,也不可能在整条边界上都部署足够的人手。我们这一队人也有三十来号了,选择一处薄弱点杀出去,他们也拦不住咱们。”玄明清澈的双眸凝视着玄业的双眸,他似乎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之中捕捉些什么。
“这样不妥。刘显恒他很清楚自己落在我们手中的证据一旦送到父皇面前,会是怎样的下场。既然放任我们出境也难逃死罪,那他还岂会在意什么州界?我们从西侧强行突围,只会被他一路追杀,眼下只有进入岷山关,才可名正言顺地得到庇护。”玄业右手扯了下缰绳,调转方向朝西向的岔路行去。
玄明没有再反驳,他凝望着玄业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约摸过了两刻,天色又变暗了一些,雨势也大了不少。
每走一步,马蹄便会陷入烂泥之中,赶路变得更加艰难。
“快看,身后有追兵!”行在队伍末尾的一名武卫,突然朝着前方大喊道。
由于绕山而行的泥路,是一条盘着山脚的上坡路,穿过交错的枝叶和细密的雨滴,众人果然看见后方一里开外,有一队身着墨银色铠甲的人马,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许是同样受到天雨路滑的影响,速度并不算快地赶着。
见此情形,队伍最前方的玄业立马拍了下马背,赶着身下的赤色良驹加快了步伐。
“我们进山吧!”玄明见身后植被茂密,全然遮蔽了视线,而在前方不远处又有一条被不少人走过,半数的灌木已被踏平的上山野路,便提议道,“那伙人一路跟着,咱们沿着此路一直向前,待突围时恐有被前后包夹的危险。我们若此刻赶紧上山,马驹踏过的足迹不一会儿便会被雨水冲刷被落叶掩盖,而上山的野路原不止这一条,我们可以就此甩掉他们。况且高处视野更好,也便于我们观察山下的情况,选择一条最安全的路线。”
“说得有理,大家都加快脚步跟紧点,从前边进山!”玄业指挥着众人,策马一路奔向山中。好在山势平缓,登山之路还算顺利。
这座山坡是岷山山脉的一座小峰,不过数十丈高,但漫山遍野都长着足有三四人高的树木,足以遮蔽山中之人的身影。
约半个时辰,众人踩着前人登山留下的小路来到了接近山顶的一处平台。朝山下望去,果然不见那伙身着铠甲的军士,他们应是已经沿着大路到前方去了。
朝南边望去,不远处顺着这座山的山脚蜿蜒朝南而去的官道上,每个烽火台下果然已驻守着数十位兵士,他们冒雨整齐地站在烽火台周围,必是已经接到了刘显恒的命令,在那儿守株待兔。
“我们若沿着山阳面下坡,便可以从官道之间的山林之中潜入岷山。这一路虽难走,但风险小了许多。”玄业一手扶在一株斜生在崖壁上的矮松之上,一手拍了拍白清严的肩膀,示意对方朝着自己所指的山路望去。
山阳面山脉较山阴面更加陡峭,顺着陡行而起的山脉朝南远眺,唯有一条沿着一座座小峰盘旋绕下的野山路,许是走的人多了,这一路向下的小道边的树木,被砍伐得有些严重。
玄明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右手紧抓着一旁的树木枝干,左手则指着下山路中一处树木稀少的地方说道,“哥,你瞧从这儿数去第三个弯处,那边的树枝快被人劈干净了,碎石铺就的泥路暴露在外,我们这么多人从那儿经过,万一山下哪个卫兵恰好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咱们可就暴露了。”
玄业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一方地果真显露在外,阻挡在山下烽火台与山路之间的,不过几株稀稀拉拉的茅草。他回头瞧了眼身后的众人,这一行人若一字排开,能绵延六七十米。这么长的队伍从那儿经过,的确风险太大。
“不如这样,我将令牌交给你,你带些功夫最好的手下下山,抵达岷山关后派人快马加鞭将这儿的情况报告给父皇,得到他的准许后再率兵来山下接我们。方才上山时瞧见山间有泉水流过,离府时所带的干粮剩着些吃也足够我们三四日之需。”说罢,玄明从怀中取出一块三寸长的金镶玉牌,正面雕刻着白鹤亮翅的图案,背面则是飞龙盘踞在祥云之间的铭纹。
这是在太子弱冠之年,宋帝凭着太子的喜好,亲自命能工巧匠为他打造的、独一无二的令牌。
玄明自幼对沙场兵法并无过多兴趣,他的喜好向来便是琴棋书画这些文人所爱之物。于是宋帝便听了玄明的建议,选择将白鹤镌刻在令牌的正面,但与高位文臣所持群鹤翱翔的图案不同,这块令牌只刻有一只白鹤,且神态高傲孑然独立,纤足还被刻成了四爪的蟒足。
而背面的雕纹,是宋帝强硬要求添上的。龙纹向来只有皇帝一人可以使用,可他却特意命工匠在这隐蔽的背面刻上了龙纹,足见太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在玄明长到十多岁之后,由于各方权贵、势力总在暗中拱火,不知不觉将玄业与他在朝堂之中一点点对立了起来,兄弟二人便也随之逐渐疏远了。
所以这是玄业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块令牌,当他注意到背面这精美的龙纹雕刻,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他攥着令牌的手似乎握得更紧了,手臂上也因此暴起了两根青筋。
他这些细微的表现,被站在跟前的玄明,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
玄业闭起双眼,长舒了一口气,才将令牌收入怀中。
“你的想法,的确降低了下山时被发现的风险,但方才跟踪我们的那伙人,他们是在此山脚下跟丢的,待他们走到前边发现我们并未沿着大路走,怕是会怀疑我们躲到了山上。我不放心把你留在这儿。你还是跟我一同去吧,清严他们只需趁夜下山,然后正大光明地离开江州,也没人会查问阻拦。”玄业双手按着玄明的肩膀,双眸炽热地注视着玄明。
玄明微微后退了一步,轻轻地移开了他的手,避开了他炙热的目光,回头朝清严使了个眼色,说道,“从这儿也没法将往后的路线看个完全,途中万一遭遇了叛贼,以我的身手恐怕会拖累你们。”
“您就放心将太子殿下的安全放心交给我们吧,挑匹好马从岷山关往来京城,最快不出一日,咱们在这儿安全度过个两三日定然是没有问题的。”清严不知玄明在考量些什么,执意不愿随玄业下山,但还是按着玄明的意思,跟着补充了一句。
“好吧。那你们几个,现在就随我出发!”玄业朝着人群点了秦黎还有四个最得力的侍卫,一小队人牵着马,即刻就顺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行了几步,玄业回头望了一眼,见玄明与清严一道找了块石头坐下,不知在聊些什么。
他缓缓低下头,长长地泄了一口气,两眼失神地望着身前的泥路。
一块不小的碎石出现在玄业的脚下,他却没有发现,被石头生生给绊了一下,所幸没有摔倒,走在最前方的秦黎赶忙扶了他一把。
玄业心烦地瞅了眼脚下的石头,轻咬着下嘴唇,狠狠将它一脚踢下山崖。
秦黎望着主人此般,想开口宽慰几句,但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他是跟随玄业最久的,对方在烦恼些什么,他多少能猜出七八分。只是现在身后还跟着四个有拳脚没脑子的,他想想,有些话还是不便说了。
暮色渐渐袭来,清严在山顶找了一处地势平坦且树木繁茂的碎石地,唤手下拾了一些还算干燥的木头,生了几个小火堆。
众人围在火堆旁烘干湿透的衣衫,顺便烤了几只刚捕来的野兔和山鸡。
入夜,山顶的风捎来阵阵凉意,吹在半湿的衣襟上,不禁令人打起寒颤。
清严一条手臂环住玄明的肩膀,用自己的半边身体紧贴着对方的后背,自己的披风则顺着手臂盖在了玄明的身上。
“怎样?现在不冷了吧。”清严侧目问道。
“嗯——”前面打了个喷嚏的玄明,微微点了点头。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光暗交织,格外好看。
坐在二人对面的萧欣儿双眸低垂,似是有些失落,却并没有说话。
“我瞧你下午的反应,似乎对璟王有所防备。你和他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吗?”清严低声耳语,声音不足以被周围的手下们听见。
玄明摇了摇头,“没发生什么。希望是我疑心病太重吧,有些事情捕风捉影,令我有一些不安。”
“什么事?方便告诉我么?”
“来龙去脉说来话长……还是长话短说吧。在我们进城之前,有一名神秘男子引我们去见面,他未报身份,只是提供了刘显恒府里一位眼线的线索。七哥很顺利地便引那名侍卫私下见了我们,并给我们提供了足以让王家和刘显恒彻底倒台的物证。今日之行,路线是由七哥所选。整个案件调查的进展,感觉全然不由我掌控,而是一直有一双手操纵着我们来揭开了这一切。”
“那你,怀疑他?可在我看来,他的言语神情,不像有所图谋的样子啊。”
“过去数年,我与他是处在两个不同阵营的对手,交集寥寥,客套而疏远。外祖家落难,他意外伸出援手,我便没有防备地感激他的好意。但他向来就是个揣度人心的好手,一路走来难掩处处好胜的野心,他对储君之位始终是存着觊觎之心的。这次的事件,许多事情对他而言显得太容易了,让我有种请君入瓮的感觉……
他在我入宫那晚,恰好已在父皇宫中。他主动请缨查清案件,令本该避嫌的我得到父皇授意一同查案。
住在将军府的日子,唯一一次分开行动,他便趁着外出打猎之际,仅凭神秘人透露的一个名字便引得邢炙前来投诚。
邢炙透露刘显恒行程后,他不假思索便将两条最快出界的线路分别绘出,仿佛心中早已有了盘算。
万般巧合的是,岷山关的守将竟是他的旧识,可这讯息却是在我的追问之下才透露的。
今日一同深处野外,同是初次来到江州,他却对荒郊野岭的军事部署了如指掌。
这一步步走来,都顺得太刻意了。
我不信这世上有人能想得这般万全,当一个个转折、巧合的焦点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我不得不怀疑整件事情是不是就如我所看到的那样。
方才他端详着我的令牌,心有不甘的神情似乎在印证着我的猜想;可他看着我时放不下心的眼神,也深深地勾起了我内心的负罪感……”
玄明瞪大了双眼注视着清严,眼神中夹杂着困顿、纠结、忧虑等等复杂的神情,他似乎希望对方能够化解他心中的猜疑。
“野鸡烤好了。”清严抽出随身佩戴的匕首,切下鸡腿,用火拷过的枝条串起,递到玄明眼前,“你都没法确定的事情,我又怎么会清楚呢?烦心的时候,就别去想这些繁杂的问题了,徒扰心智。肚子饿了,就吃饭;别人倾力相助,就欣然接受。在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毫无疑问的证据前,不必去过多怀疑猜忌别人的好意,这样只会孤立自己。但在将自己的生命安全托付于他人之前,也切不可失去防人之心。在我看来,你这些天的思虑和方才的选择,是明智而正确的。”
玄明接过鸡腿,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小口,沉默不语。
清严用余光瞥了眼对方的神情,接着说道,“我既算是你的知己,便舔着脸多说几句。在我看来,你从小到大最大的毛病,便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每次遇上事情,你会将一切可能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随后你会迎着这一个个的可能,去思考策略避开不愿看到的结局,这,是你处事的优点。可是,在思考问题的同时,你的思想又会不必要地发散,你会去纠结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与行为,会引发别人什么样的态度;而面对别人可能产生的各种各样的想法,你又需要如何去应对,需要如何修正你化解问题的策略。如此下去,往往会陷入想要十全十美而不得,以至于应对方式越来越拐弯抹角,最后只是白白折磨自己的死循环。”
玄明的右拳紧紧地攥着,不自知地竟嵌进了肉里。
十分突然地,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这番话似乎触动了内心某处终年压抑克制的角落,引得情绪汹涌而出难以抑制。
“你可知,在你们眼中集万千宠爱与尊贵于一身的我,一路走来曾经历过什么呢?在儿时,我也曾同你们一样,天真烂漫,自由自在。可在我八岁那年,却发生了至今仍是我梦魇的变故。”玄明仰头不让泪水继续留下,并用手掌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你八岁,那就是十六年前……那时我也只是个孩子,印象里听父亲说起过,朝廷发生了大动荡,近三分之一的臣子被赐死、流放、下狱,当年的四大世家之一的康家,全族无一得以善终。待我长大后曾好奇问过父亲,可他只言当年之事已成禁忌,任何人不得提起。”清严双眸顿时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但他的嗓音却刻意压低了三分。
玄明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我的大哥,也就是世人只知暴病而亡的大皇子,是个在我眼中,堪称完美的兄长。他比我年长了快二十岁,按年龄,他更像是咱们这些幼弟的叔伯,而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也确实如此。尽管每月在宫里只能见到三两回,但每次他都会给我带些来自宫外的新鲜玩意或是美味,慈爱得不像个兄长,更像是父亲。当年养在后宫尚且年幼的我,时常能听到宫人说起关于他的传闻,比如以少胜多打了胜仗、铲除了前朝逆王的余党、前往旱灾之地带领属地官员赈灾亲力亲为、建议父皇改革税制造福贫瘠之地的农户等等,朝中百官皆赞他能干有才亦有仁德之心,而他的生母康贵嫔,在后宫也素来受人敬仰,素不与其他妃嫔争风吃醋。”
“孩童时的记忆虽已模糊,但经你这么一提,我记起了父亲当年常常夸赞大皇子殿下。那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我这十多年从未听人提起他的封号事迹?”一阵凉风袭过,清严紧了紧盖在玄明身上的披风。
“此事,我只告诉你们夫妇二人,是因为你们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够全然信任之人。我下面所说的,你们切不可令其他人知晓。”
玄明微微闭起双眼,思绪也随之回到了十六年前……
那年,玄明刚刚八岁。某日上午,萧皇后刚刚在前厅应付完各宫妃嫔的拜见,正向寝殿走去。
年幼的玄明,以为母亲还在与其他娘娘们交谈,便偷闲从书房跑了出来,将前几日从母亲被褥之下发现的布娃娃取出来把玩,并用院子里的野花野草编了衣帽,为布偶穿上。
“玄明,你在做什么!”
忽然,半开的寝殿大门外,传来了萧皇后厉声的责问声。
玄明慌乱地将布偶藏到身后,紧张地用脚踩住地上的花瓣、草叶,小脑袋中凌乱地思索着寻个什么理由来掩盖自己偷懒玩耍的行径。
可是萧皇后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嘭——”的一声,殿门紧闭。
萧皇后疾步来到玄明身前,俯身一把将布偶夺过,并扇了玄明一个巴掌。
“我怎么教你的?谁准你随便翻娘的东西的?”这是萧皇后第一次、同时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玄明。
“呜——我以为……以为这是阿娘……打算给我做的玩具……”玄明委屈地哭了出来,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像往常一样,丢下了功课偷溜出来玩耍,为何这次会受到这么重的责骂。
“不许哭!小点声!”萧皇后一把捂住了玄明的嘴,将他的哭声硬生生堵了回去,“这东西不是给你的玩具,你记住,刚刚发生的事不可以跟任何人说起!你也从来没在娘的屋子里见到过这个娃娃,清楚了吗?!”
萧皇后愠怒的神情可怖,他害怕地将泪水憋了回去,哑着嗓子答应道,“阿娘,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什么以后!”萧皇后的怒意并未减少,“我说的是刚刚你见到的东西,发生的事情,你要当作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发生过,知不知道!如果你透露出去一个字,我们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萧皇后用力地扯着玄明的肩膀,玄明抽咽着连连点头……
最终皇后是如何消气的,玄明已然不记得了。
以玄明尚不成熟的心智,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那一天母亲会像那般勃然大怒,往日的慈爱竟在那一刻会荡然无存。
那一天,也在玄明童年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而这一天过去没多久,皇宫内似乎发生了变故。
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各宫禁严,玄明几乎没有踏出过正宁宫的大门,每日早晨各宫妃嫔拜见皇后的礼数也在这期间暂停。
在这段特殊时期过后,玄明再也没见过疼爱他的康贵嫔,以及他最敬爱的大哥。
为此,玄明问过皇后,可皇后却警告他说,圣上下了旨意,所有人今后再不可提起康贵嫔,以及大皇子,就连他也不例外。
玄明不死心,于是偷偷向其他娘娘打探口风,可其他娘娘们都顾左右而言他,仿佛宫里从未出现过这两人一般。
直到一年后,一次偶然的功夫,玄明去林贵妃宫中玩耍。那日在寝殿内,在只有贵妃和玄明二人的场景下,玄明才从对方口中得知,康贵嫔在宫中行巫蛊之术。与此同时,大皇子刘宸坤被揭发私建兵库意图谋反,几乎在同一日勾结党羽的罪证也被提交至宋帝面前。宋帝原本对大哥十分信任偏爱,对德高望重的康贵嫔也是敬爱有加。可当一些事触碰到了他的逆鳞,什么父子之情,夫妻之爱,下一刻就成了一滩灰烬。虽然前朝、后宫同时发难,显得巧合得异常,且各方罪证尚存疑点,存有栽赃陷害的嫌疑。可此事似乎在提醒宋帝,这位自己宠爱、年近而立正值壮年的大皇子,正在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
没有太深入的调查,也没有给康家、给大皇子过多辩解的机会。
一壶鸩酒,被送到了永王府——也就是大皇子的府邸之中。
一条白绫,则被呈到了康贵嫔的面前。
至于权极一时的康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乃至与之交好的多个家族,皆是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那年,九岁的玄明,原不懂得巫蛊之术是什么。
而林贵妃的解释,仿佛一记重拳,将他轰入了一道无尽的深渊之中。
——“原来对我疼爱有加的阿娘,为了稳固自己与家族的地位,竟能以诅咒我横死为代价,来铲除对她有潜在威胁的,这么、这么多纯良之人的生命。”
那是玄明第一次,发现萧皇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多年来,萧皇后对玄明的教导如和风细雨,夜里常常因照看体弱多病的玄明而彻夜不得安眠。
玄明也乐于与她分享学堂上的点点滴滴,希望以此令这位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母亲,感到欣慰。
可是,这样美好的羁绊,就在那一日,被彻彻底底地打碎了……
就在那一日,尚且稚嫩的玄明算是亲身体会了,在皇权的诱惑面前,当自己的地位面临潜在的威胁,佛口之人同样可以蛇心。
这是皇后给玄明上的最深刻的一课,只要存在权利冲突,或许世上任何一张善良面具下,都可能是蛇蝎般的筹谋;而帝王的宠爱喜好,往往是最最靠不住的东西,三人成虎的谗言,便可将前一刻还蒙受皇恩的你,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那之后,玄明为保自己往后无虞,不会沦为一枚可悲的棋子,他在萧皇后面前,既要表现得事事优秀、出类拔萃,同时又要装作自己对她阴暗面毫不知情,自己始终是对方最纯真的儿子。
至于面对宋帝,玄明害怕重蹈大皇子的悲剧,于是选择表现得与对方只做父子,不做君臣。
玄明手中毫无兵权,也没有过多朝臣的支持,甚至在外人面前还一直告诫外祖家切莫拉帮结派。
玄明心里清楚,即便自己贵为太子,但论权势,只要他是众兄弟中的弱者,是那个最没有威胁的儿子,那么任何企图申敕诋毁他的人,在父皇眼中只会是别有用心之辈。
他只要保证自己是唯一一个,可以令宋帝卸下君臣防备的人,那他的太子之位,便能安稳。
“玄明,是我误解你了……我没想到,原来你的身上,竟背负了这么沉重的东西……”清严揉着玄明的肩膀,为自己刚才的批评诚恳道歉。
“其实我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善良。为何在我之后,父皇正值盛年,宫中却再无弟妹出生?这,可不止是母亲一人的手笔。”
“什么?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清严的身子微微向远离玄明的方向侧了侧,眼中满是震惊。
“呵呵,你不必那么紧张。对于你而言,我永远不会成为那个恶人。这一切,说到底还是母亲的手笔。而我,多半时候只是个顺从听话、睁着双眼的旁观者。”
“你……你从那时起,就背负着这些,一路走到现在么?”此刻,清严看着玄明的眼神颇为复杂,其中有疏离、有心疼、也有无奈。
“你是长公主与太保大人的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些困扰着我的事情,你自是不会经历的。”玄明言语之中流露出羡慕,但更多是无奈:
“在我三岁时,阿娘便在同我玩耍之时,毫不避讳地与宫女谈及滑胎药、避子汤等字眼。当年我的确不懂话中含义,但对上了心的事物过目不忘的我,记下了当年她曾说过的话。直到九岁那年,了解了大哥被父皇忌惮赐死一事的真相后,我顿然将过去捕捉到的闲言碎语与宫中夭折的弟妹以及暴毙的嫔妃联系了起来。那天,当我再次面对阿娘的脸,那种从骨头里散发出的寒意与恐惧,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清严咬着下唇,怔怔地盯着眼前跃动的火苗。一直以来,他与世人一样,认为皇后是一位大气端庄、善良宽和、仁厚博爱的妇人,他也向来认为玄明是个从小在蜜罐中长大的,不谙世间炎凉官场丑恶的聪慧却单纯的皇子。
可是,今天他的这一番话,彻底颠覆了自己过往对玄明、以及对皇后的认知。一时间,他也不知应说些什么能安慰对方,能化解当下凝重的氛围。
萧欣儿挪了挪坐着的石块,端起茶盏递到玄明嘴边,“说了这么多,喝点儿水吧,口干了吧。”
“谢谢。”玄明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今日将压抑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与最信赖之人倾诉出来,心情似乎轻松了几分。
“或许最初,姑姑将你收为养子,为的是稳固自己中宫之位,与如日中天的贵妃娘娘相抗衡。但养育之恩大过天,整整十多年她费尽心血将你抚养成人,如今与你聚少离多,想想她见到你时发自内心的欣喜神情,是装不来的。自私地说,当年如若她放任大皇子殿下的势力不断扎根,将来处境最艰险的不是她,而是你。或许利用你来扳倒对方,是她挣扎良久后的权宜之计。你还记得当年,怀了孩子的姑姑为照顾病倒的你,身心俱疲,最后不幸失去了自己的骨血吗?在那之后,她也没有半分怪你之意啊!你细想过去二十多年母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对你,难道不是真心的么?”平日里英姿飒爽的萧欣儿,此刻压着自己的喉咙,尽可能使声音变得柔和。在她看来,太子就是皇后最珍视的人,她希望能让他尽可能感性地去回忆过往,解开这母子之间最大的心结。
萧欣儿的话,一下子令玄明回忆起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堪的过往。
过去十余年,他始终妄图忘却那段记忆,但他终究未能将其永久地尘封。
这段记忆就像他心中一处久而不愈的伤痕,不时令他深受良心的煎熬。
那是他十一岁时,当时已年近四旬的萧皇后,在例行把脉时,竟意外诊出了喜脉。
这则令正宁宫上下所有人兴奋,令宋帝欣喜的消息,对玄明而言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噩耗。
他因此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一场风寒令他卧床不起,久病不愈。
皇后担心下人照顾不周,不惧染上病气,执意将玄明安置在自己寝屋内养病。然而照顾了不过月余,怀胎三月操劳过度的她意外小产。因出血严重,她永久地失去了再次成孕的可能。
后宫上下皆赞皇后对太子视同己出,关怀备至,是位有大爱的中宫皇后。
然而真相却只有玄明自己知道。
皇后小产那晚,她喝下的安胎药中,被下了一小袋滑胎药。而那一点点滑胎药,正是玄明早在月余前,便从正宁宫宫女处窃来,藏匿多时的。
这是他至今唯一一次出手伤害别人,而此人还是一直疼爱自己的娘亲,还有那个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尚未成型的胎儿。
但奇怪的是,皇后骤然流产,宋帝震怒下令彻查。可皇后私下审问了几个宫人后,便草草对外下了决断,称自己流产仅是操劳过度所致,与旁人并无干系,也劝宋帝停止了对那日所有经手过皇后饮食的宫人的审问。
刚才欣儿的一席话,让玄明注意到了过去自己从未关注的一个盲点。
深知后宫生态的皇后,为何审问自己的宫人后,便匆匆制止了进一步的查问?难道她对自己的流产,没有半分怀疑吗?
还是说,她早已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玄明顿时感到自己的脸颊仿若被焰火烧灼一般地滚烫。
她应该是发现了……否则,她没有任何理由制止宋帝对后宫众人的盘查。
毕竟皇后一直致力于扳倒林贵妃,自己流产尚存疑点,她不可能放过这种可以大做文章的机会。
玄明低头不语,眉头紧蹙。
身旁的清严觉察到了异样,但他没有再作过问,只是柔声说道,“天色已晚,山中夜露深重,我命手下支了个帷帐,为免被人察觉,帐子支得低矮了些,这两日就先将就睡着吧。”
玄明如梦初醒般,被清严的话语声打断了思绪,神情有些迷茫地抬起了头。愣神了片刻,才瞧了眼身后树下不知何时已支起的兽皮帷帐。
“还是你们想得周到,能在帷帐下休息我已很满意了,我原本以为,这几个晚上得睡在这泥地上了。”玄明苦涩地笑了笑,穿上已然烘干的鞋袜,起身低头钻进了帷帐之中。
“你们俩也将就进来挤挤吧,里边还算宽敞。”在坚硬的石头上蹲坐了许久,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酸疼。终于能惬意躺下了,玄明顿时感到浑身上下传来的轻松与畅快感。
“行,咱们把火堆灭了便来!”清严轻轻拍了拍欣儿的肩膀,搀起她的手臂缓缓走去。
难得的亲密接触,令萧欣儿愣神了一瞬,她略带错愕地望着身旁的夫君,眼底隐隐闪烁着惊喜之色。
雨后乌云渐渐稀疏,残月躲在云层之后若隐若现。冰凉的露水一点一点在帷帐之外凝结,然后悄无声息地顺着朝下的倾角划落。
除了两个值夜的护卫还撑着惺忪的睡眼斜倚在树干之上,其余的人皆已沉沉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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