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远看平坦,实则湿滑难行。
本以为天黑之前或能下山,没曾想过了子夜,玄业一行才刚刚拨开山脚下的密林,来到一片野草接近一人高的平坦草地。
“往后终于是平地了,从此处一路朝南边穿行,虽是不好走的野路,但沿途不设关卡。只是这野地之中恐有蛇蟒出没,此刻月黑风高,在此间穿行不易被远处之人察觉,咱们上马速速赶路吧!”玄业一手按住马背,纵身一跃,潇洒地骑于马上。衣裤上的泥污丝毫不影响他的英武之姿。
“殿下,这儿野草丛生,便于隐匿行踪,咱们稍慢些走,当心脚下便可。但骑在马上,老远就能瞧见这片无垠的荒地之中有几个身影在移动。我们都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下山,眼看着离岷山关没几里路了,万一最后被人察觉,岂不功亏一篑了么?”秦黎对上马赶路的命令并不十分赞同,便质疑地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我原想着戌时便可去求援军的,可现在都已子夜了。若明日上午还不能赶去山下护送,玄明他们的处境可能会很危险……那伙尾随咱们的人,在山下跟丢了。若去往别处皆寻不到,终归会猜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时间拖得越久,他们被发现的风险就越大。”
“殿下,你不是派我去宫里请旨么?哪怕我再寻一匹好马,怎的也得明日天擦黑了才能回来,你明日上午便要带兵去护送,怎赶得及?”秦黎的语气显得忐忑不安,“殿下,您可千万别一时心急做出傻事!您知道陛下对权力,尤其是兵权的掌控欲有多么极端。”
“听我吩咐就行,不该你过问的事,别瞎操心。”玄业回头瞪了秦黎一眼,难得被主人呵斥的秦黎,有些无措地闭上了嘴。
不轻不响、有节奏的马蹄声,被野草的沙沙作响声淹没。
高出周围草尖四尺有余的人影,在一片平原上十分显眼。
所幸夜深,四下无人,路途非常顺利。
没多久功夫,暮色之下岷山关高大城墙的轮廓,已然依稀可见。
“看见那座城楼没?还有不到二里就到了!”玄业指着不远处的石墙,挥鞭策马。
“前面马上就到大路了,殿下您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人啊!多亏您在京城时就未雨绸缪,拜托林大人动用御史台的力量拿来了江州所有守军据点的分布图纸,咱们这一路才能这么顺利。”秦黎瞧见目的地就在眼前,心情也不禁激动起来,便止不住奉承起了自己的主子。
“这多亏了辰望尽心。若这张图纸要我派人来就地绘制,不仅费时费力,还容易打草惊蛇。”丛刻,玄业正盘算着,待顺利护送玄明回京,要如何为林辰望就此事邀功,也好缓和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殿下小心!”
秦黎飞身,一把扯住玄业马匹的缰绳,随后又灵巧一跃回到自己的马上。
玄业身下的赤色宝马前蹄飞起,后蹄支撑几乎呈站立之姿。
一行人刚出草丛走上正路,一旁阴暗处突然飞来三根弩箭,擦着赤色宝马的前鬃而过。
马匹的前蹄尚未落地,七八个身着盔甲全副武装之人,手持明晃晃的利剑,瞬间杀到了玄业等人的面前。
“将这伙贼人就地格杀!”杀出来的这伙人中,领头的男子大声对手下们命令道。
“什么贼人?你们这群逆贼竟敢袭击璟王殿下,是想被株连九族么?”秦黎勉强应下来自两面的砍击,以为对方认错了人,大声朝对方驳斥道。
听到殿下二字,这伙兵士中有一半竟立刻停手退后,可带头的男子与剩下的三人却依旧招招下死手。
“别听信这种唬人之言,赶紧上啊!”领头男子朝着伫立围观的四人吼道。
“你们这伙人今日一路尾随殿下至此,此刻还欲行刺殿下,若还想全家人活命的就赶紧放下武器投降!”
呆在一旁的四人面面相觑。
他们接到的军令是暗中保护太子与璟王二位殿下的安全,而现在一边是军中头领命令自己抹杀眼前的五人,一边是要杀之人的手下宣称他们行刺的正是璟王殿下,而且对方穿着打扮贵气,还说出了他们一队人马的今日动向,似乎并不像在胡说。
生怕摊上死罪的几人,最终还是选择放下武器静立在旁。
眼下虽是以五人敌四人,可一边只是府中武功尚可的武卫,另一边则是日日操练的京城禁卫军,身手的差距令人数优势不复存在。
“秦黎,再耗下去要坏事,你们四人尽量拖住他们一会再伺机脱身,我先行一步。”玄业用力一鞭抽在马匹身上,身下的赤马吃痛狂奔,自己则在马上纵身一跃,凌空一个翻腾躲过从侧方挥来的长剑。
身体落下之时,刚好一手抓在马鞍之上,身子顺势从马腹下方摆过,最后飞身一跨重回马上,顺利摆脱了几人的纠缠。
领头之人见其策马狂奔,将他们甩开,便朝自己最得力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跃起朝最末端的一名武卫杀去。
武卫为了躲避砍杀,拽着缰绳将身子侧斜而下,可惜重心不稳,手臂力气不济,直接翻身坠下了马。
领头之人手腕一撑,顺势夺过马匹,用利刃划破了马股处的皮肤。
马儿吃痛凄鸣,一路飞奔,试图用剧烈的颠簸将他甩下马背。
可马上之人的双手有力地钳制住了马脖颈处,牢牢地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上。
发疯般的马屁脚步飞快,不出半柱香的功夫竟追上了玄业的赤色宝马。
二人已入广州界内,就在距离岷山关不足一里处,于马背之上拼杀了起来。
军营已在眼前,玄业很清楚自己的首要目的。
所以他并没有主动进攻对方,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防备右手边不断袭来的刺击与砍杀,同时确保自己不会失去平衡跌下马背。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行刺于我?”玄业用一击刺杀将对方短暂击退,得到片刻喘息的他回头问道。
“鄙人曹邦,殿下可还记得?。上次失了手,被平王殿下厉言斥责,现在只能豁出命来将功补过了。我与殿下不过是各自为政,殿下若死于我的剑下,可别怪我,要怪只能怪自己生在了帝王之家。”
“狂妄!”曹邦一点点向前迫近,玄业一脚踹中马脖颈处,再次拉开了一些距离。
眼看着距离城门越来越近,急迫万分的曹邦从马背上凌空一跃,身体在落地之前,铆足全力挥剑砍中玄业马匹的右后腿。
马匹瞬间失衡,朝着右侧重重栽下。
玄业在马匹倒地之前,顺势向右侧跃下,并借力在地上打了三个滚,尽量将落马的伤害降到最低。
可曹邦不给他一点休整的机会,强忍着摔在地上的疼痛,落地后的曹邦直接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跃向伏在地上的玄业,不断向其刺去,招招都朝着脖颈、胸口等要害部位。
玄业一身布衣,一旦被刺中便将失去反击之力。他被逼得在地上来回翻滚躲避,完全没有起身摆好架势的机会。
明晃晃的剑锋如雨般不断地在眼前挥砍、刺下,身处不利位置的玄业感到体力不支,感觉自己无法再坚持多久。
眼看着情势愈发危急,趁着曹邦举剑蓄力的一瞬间,玄业一咬牙,挥剑平砍,剑的末端正中曹邦的大腿处。
可是砍下的利剑,同时也从自己的肩膀处划过。
一阵尖锐的疼痛顿时扩散至全身。
然而此刻完全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时间,玄业趁着对方腿部受到重伤,屈膝跪倒的片刻,咬着嘴唇忍着疼痛,爬起身用尽全身气力朝岷山关跑去……
因身上的伤痛所累,不到一里的路程,他竟跑了半罗预的时间。
所幸曹邦腿部受到重创,伤了筋脉,一时连站立都十分困难,便再无法追上纠缠……
城墙之内,一顶顶营帐内早已熄了灯火。
“扈将军!营外有位自称璟王殿下的男子说要立即见您。”一位把门的小卒,步下匆匆地闯入一顶最宽敞的营帐内。
床榻上的男子点起床边的烛灯,被扰了清梦的他脸上满是不悦,“这深更半夜,别人说啥你都信哪!要是人人都跟你这样,我晚上还睡不睡觉了!”
“将军,小的开始也是不信啊。可对方强硬威胁说,若我不为他通传误了大事,当心全家老小都被我连累丢了性命。咱们毕竟是军营,他只身一人闯入敢说这话,或许不假,这才惊动了您。”被劈头盖脸一顿责骂的守卒,脸上写满了为难害怕之色。
“那便请他进来吧。若不是,罚你明天接着值夜!”扈光摆了摆手,示意他把人带进来。
“唯……”转过身去的狱卒一脸苦相,心中嘀咕着:
对方放了这等狠话,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人轰走啊……只得自认倒霉了。
片刻之后
“诶呦!殿下您怎么伤成这样了!”见到守卒带进营帐的男子,扈光从床上猛地弹起身来,顾不得套上鞋子便赶紧上前扶玄业落座,并指着狱卒责怪道,“殿下伤成这样,你不赶紧拿些膏药绷带来,傻站在那儿作什么?!”
“小的这就去!”守卒一路快跑到库房,心里将扈光狠狠地骂了一通,却敢怒不敢言。
待他回到营帐,发现帐内又多了一人。
玄业的贴身侍卫秦黎终于摆脱了贼人的纠缠,来到关内与玄业汇合。只是还有三个身手逊色些的武卫,此刻还生死未卜。
“才几步路你这么磨蹭!快拿来给我!”
扈光亲自为玄业敷上了草药,缠上了绷带。把守卒打发出去后,才开口说道,“殿下,我同您虽同门师兄弟感情深厚,但未经陛下授意私自借兵之事,我实在不好答应。陛下的性格您比我更了解,万一被他发现,或许他能看在您同他血浓于水的份上,宽宥了您的死罪。可我全家老小的性命……我承受不起啊!”
玄业起身,郑重说道,“我的侍从秦黎,宫中之人都认得他。此刻他出发前往宫中请圣旨,有太子殿下亲笔文书与令牌为证,陛下定会准允。他快马加鞭回到军中不会晚于晌午,咱们此刻动身,也得清晨时分才能抵达山下。其间差不了两个时辰,皇宫距离此地数百里,陛下不可能将咱们的动向了解得那么清楚。扈兄您就别犹豫了。咱们耽搁一刻,太子他们便危险一分。”
扈光抿唇抵着自己的拳头,神情纠结,“如果顺利,确实如你所说,陛下不会知晓这半日之差。但若存在有心之人刻意以此大做文章,在陛下面前告咱们一状,令陛下知道您不用圣旨或是兵符就能调遣军队,以他的脾气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您有想过吗?您就不害怕吗?”
“扈兄,你与我同门操练这么多年,应了解我的脾气秉性。万一此事被人揭发利用,我会在陛下面前担下所有,我以我性命担保必护你一家无虞。而只要此事不出差池,你便是豁出命来救太子于水火的恩人,殿下他手中无信任的将领,那此事便是你交给他的投名状。难道你不想,将来入京官居三品统管御林军,光宗耀祖吗?”玄业走上前,微俯下身,轻轻晃动扈光的肩膀,竭力说服对方。
扈光轻轻推开了玄业的手,侧过头去避过对方咄咄的目光,“这里没旁人,有些忌讳我便直说了。殿下您不会不记得当年大皇子之事吧?要说物证,只有后宫发现的那些脏东西罢了。至于前朝,不过是一位门客难辨真伪的书信,还有康将军驻守地的暗窖所藏的军械。当年尚且没有铁证直指康家与大皇子违背军令结党营私,便因陛下的忌惮之心疑罪从有,康府满门与十数位重臣阖家上下被赐死流放,而我们今日无陛下授意便出兵擅离驻地,一旦事发又当如何?到时候殿下您自身难保,还怎么能为我开脱?望殿□□谅,我实在不敢拿全家上下十几口人的性命做赌注。”
“扈兄,咱们师从同门,彼此之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您还记得当日师傅卞侯是怎么教导我们的么?为了江山社稷、皇家正统,事从轻重缓急,有些时候我们应当先去思考对不对,而不是永远将军规、律例放在首位。卞侯当年驻扎在京外,他若没有听取父皇的请求,在兵符送达前没有离关阻挡从宁谷关潜去京城的叛军,他今日的勋爵荣耀何从谈起?若被当年暴戾的叛王统治了天下,那过去三十年的太平盛世恐怕也不复存在。刘显恒罪行铁证如山,不论于公、还是于私,您若救储君于水火,不就如当年卞侯救先帝和陛下于危难一样吗?扈兄您莫要劝我,来的路上我已铁了心,您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于帐外决不起身。”说完,未等扈光思考应对之策,玄业便左臂一挥拨开营帐的布帘,几步走到帐外,双手撩起身前的衣衫,正对着帐门双膝跪地。
扈光见此架势,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中清楚,玄业此举是在逼自己赶紧下定决心。
尊贵的皇子跪他这么一个五品威远将军,成何体统?况且玄业这般屈尊恳求,他若仍不敢出兵营救,万一太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即便于法于规自己无错,到时候宋帝龙颜大怒怪罪下来,自己也必定难逃重罚。
“殿下您赶紧起来,我答应,我答应!”扈光慌慌张张地追到帐外,一把将玄业扶起,
“我亲率一千威虎军与你同去,再留四千兵士在边界待命。若我等遭遇平王围攻,会发出信号令留守将士倾巢出动。万一咱们真被逼到那份上,陛下的诏书也应该快到了。”扈光瞧玄业一副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无奈同意。
“扈兄大恩,师弟记下了!”起身后的玄业后退了一步,双手作揖尊敬地行了个礼。
“你我之间别谈谢不谢了,只求此行顺利,太子殿下能念我的好就行。”扈光起身,迅速地穿上了挂在床边的盔甲,提上了佩剑,“秦黎,一会我会差一支十人小队护送你往返京城,以防不测。”
一阵北风,吹得城墙上的烽火忽闪,原本漆黑的军营,顶顶营帐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暮色之下,威虎军一排排兵士整齐划一,身着墨色铁甲,排着队列小跑着出了城门……
深秋自北方而来的冷风刮得窗户震响,惊扰了寻常人家的清梦,但却稍稍冷静了将军府中一颗颗焦躁的心。
“人还没找到?”刘显恒在前厅中央来回踱步,紧锁的眉头与微微抽动的嘴角,无不反映他内心的慌乱。
一位匆匆闯入的兵士,喘着粗气,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殿下,伍管事派去跟踪的两个侍卫,尸首刚刚在城外的稻草堆里找着了。”
刘显恒抬头仰天,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怕是难以阻止他们逃走了。江州那么大,上千里的边界线,总有疏漏之处。”
刘显恒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已封好的信封,递给面前的兵士,“郭皓,你是我一路提拔上来的,是我最信任的手下,这项最重要的任务便托付给你了。你即刻动身去京城,务必将此信件亲手交到我舅舅王谦手中。”
“殿下放心。臣一定在今日巳时之前,将此信交到王大人手中。”郭都尉将信件揣入怀中,拳头锤了两下胸膛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后便小跑着出了大殿,飞身上了拴在大门外的良驹。
郭皓刚走,一位府中武卫慌慌张张地跑到刘显恒面前,“殿下,门外有个身着禁卫军盔甲,一身血迹的男人,说要见您。”
“禁卫军盔甲?你确定?”刘显恒讶异的脸上,带着些许对未知产生的凝重,片刻犹豫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道,“请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身着乌钢银盔的男人来到了殿内,冰冷的盔甲之上,溅洒了斑斑驳驳暗红色的血迹。
“殿下,臣是曹校尉的手下,一个时辰前奉命截杀太子与璟王派去岷山关求援兵的数人,虽就地斩杀了好几个,却还是令两个逃脱了。从他们行进的路线看,太子与璟王此刻应藏匿在通往岷山关必经的一处山谷,靠北侧的山中。若逃脱之人求得援兵,恐怕殿下您便难以再下手了。”
刘显恒听后,低头思忖了一会。
除非他们与岷山关的守将私交甚好,不然对方不会贸然出兵。自己只要能赶在援兵到来之前灭口并处理好现场,届时即便入宫对峙也无实证证明自己就是凶手,自然便能争取到从长计议的时间。
“好。我即刻调拨五百人前去围剿,将军先在此稍作休整,一会还得辛苦您为我等带路。”刘显恒招呼了下人端茶倒水,取了套干净的衣服上来。
因谋害皇子是株连九族的极刑之罪,刘显恒不敢兴师动众,以免此事被太多人知晓,日后走漏了风声平白多了人证。他只从乾山关驻军中,挑了五队最信赖的人马,同自己走这一遭……
两个时辰过去,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玄明从不安的梦中忽然惊醒,他神思混沌地睁开了双眼,却见四周还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原来火光熄灭之后,山中的夜是这样的沉寂啊。
他手朝侧边撑着,打算躺下继续休息一会,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为何空无一人?
“清严?”黑暗之中,玄明疑惑不安地唤了一声。
可他并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回应他的只是漆黑之中突然被朝内打开的木门,以及门外深蓝与红晕交杂的天空。
“老大,人醒了。”
映入玄明眼帘的,是门外一名一袭黑衣身材魁梧高大的陌生男子。
“你是谁?”玄明慌忙起身,连续后退了几步,在黑暗之中沉沉地撞到了身后的木墙,又将自己进出了一身冷汗。
一名身材中等的清瘦男子缓缓走进屋内,他不慌不忙地点亮了桌上的烛灯,并掩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搬来一把椅子,淡定地坐在木屋中央,并招了招手,示意玄明坐到桌对角的椅子上。
借着烛光,玄明认出了他。
此人便是在进城之前,将自己一行约至逐波亭交谈的男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玄明质问的语气咄咄,虽然其中夹杂着一丝不安的情绪,但此刻身处对方地盘的他,也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也逃脱不了对方的摆布,倒不如镇定面对,冷静思考或可有破局之机。
“我,不过是一名逍遥世外,不为世人所知的闲杂之辈,上无双亲,下无妻儿,无功无名,无权无势,不足为殿下知晓。”靳伯申略带讥讽玩味地回答道。
“我现在,已然任你摆布了,你何必还同我打哑谜呢?”玄明撇了撇嘴,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一副准备好聆听长篇大论的样子。
“殿下既然有兴致,那我倒也不忌讳将自己的身份来历说与殿下。只是故事可能有些长,殿下还需耐心些。”靳伯申拿起桌上的茶壶,取了两个杯子,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几口,才倒满了另一个杯子递到玄明面前。
玄明点了点头,“看来你找的这地方够安全,我洗耳恭听。”
“那我便说了。殿下,你知道,在这世界上,你还有个弟弟么?”
“我知道,十弟十一弟刚出生就薨了。你忽然提这些,有何用意?”
“你真正的十弟,可还活在这世上,只是宫里的人,甚至这满天下的人,都不知道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十弟他,现在又在哪儿呢?”玄明定睛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眉头微微皱起。在他记忆深处,林贵妃似乎与自己说过,自己的母亲曾暗中赐死一名怀了宋帝骨血的贱籍宫女,但有传闻称,那名宫女好像逃过了一死。
靳伯申并没有回答玄明的问题,“您还不知道吧,您最尊重、爱戴的皇后娘娘,可比你认为的,狠毒得多呢。您十弟的母亲,是一位宫女,受了陛下的临幸,意外怀上了龙嗣。也怪她太天真,还以为能借此脱离贱籍当上主子。谁知这消息通过管事宫女传到了皇后耳中,她的满心期待,换来的只是一杯毒酒。”
“那后来呢?”
说到此处,靳伯申故意停顿了一会。他原以为玄明会极力反驳,令他意外的是,对方只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这位宫女得到了一位慈悲心肠的娘娘救助,顺利生下了你的十弟。只可惜这位娘娘在后宫位卑言轻,若将此事告知陛下,那便等同于向皇后下了战书,她害怕牵连自己与母家,故而不敢这么做。刚出世的孩子,她命下人混入包裹送去了母家照料。可那名宫女,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实在不可能不明不白地送出宫去。这位宫女知道自己的孩子能够活命,也算了却了心愿,最后慷慨自尽了。”
“那后来,十弟他,过得还好么?”玄明言语试探地问道,闪烁的目光中含着些许不忍。
“那孩子身份敏感,那家人不敢让他过于显眼,生怕引人怀疑,于是那孩子,从小就同府中下人们一起长大。明明那孩子天生聪慧胸怀大略,却在十二岁之前从未进过学堂,连四书五经是什么,都不知。再后来,他知晓了自己身世,被教了读书写字的他,刻苦用功满腹才学,却因身份特殊不被养父一家推举,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就如同一个幽灵一样,只能做一枚阴影中的棋子,始终不能被世人所知晓,永远失去了过上常人生活的机会!”说着说着,靳伯申的语气逐渐激烈了起来。
玄明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惋惜与歉意说道,“你,就是我的十弟吧。”
靳伯申怔了怔,他希望通过这么一番话,来让对方主动发现、并认可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玄明竟把话说得那么直接。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抱歉……你原本也应与我一样,从小生活在荣华富贵之中,却因我母亲犯下的错,让你的人生彻底颠覆了。”玄明言辞恳切,他右手轻轻握住了对方紧攥的拳头,眼中含着泪光注视着对方。
可靳伯申却突然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双鹰目死死地盯着玄明,满脸的疏远防备,“你别假惺惺地故意装作一副同情怜悯的模样,你惺惺作态的样子已然被我看穿了。我说了这么多,你竟没有一丁点反驳?所以皇后所做的一切,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吧?”
玄明苦涩地笑了笑,双眸失神地摇了摇头,“我的确知道一些类似的事情,但那恐怕只是她的冰山一角,而你告诉我的这些,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因为我对她的本性,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我并没有怀疑你对我说的一切。其实某种程度上,我与你算是同病相怜。不知你愿意聆听,我的故事么?”
“你说吧。”靳伯申脸上的敌意,略微消散了几分。
“我八岁那年,在母亲枕下翻出了几只行巫蛊之术所用的娃娃。那个年纪的我,哪懂什么巫蛊之术呀,我只以为这几个做得有些粗糙的娃娃,是母亲缝给我玩耍用的,于是便拿他们作为阵前打仗的士兵,在前厅戏耍。没过多久,与进前厅用茶的她撞个正着,她将娃娃一把夺过放好之后,狠狠地打骂了我,命我在她屋外跪足了两个时辰,还对我说若敢将那日之时向任何人提起,全宫的人包括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年仅八岁的我,知道擅拿母亲枕下之物是错,但却不明白为何这样的小错,会得到这般严厉的惩罚。在这件事过后,没过多久,向来疼爱我们这些幼弟的,也是我最敬爱的大哥,突然消失了,年幼的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宫里也没有一人告诉我真相。当年的那场风波,想必现在的你,已然很清楚了吧。”
见到靳伯申点了点头,玄明继续说道,“一年之后,我才从贵妃娘娘处得知了当年事件的真相,也了解了何为巫蛊之术。虽然我明白,贵妃娘娘对我提起这些,亦是别有用心。可你能体会么?一个身处宫中,看似万众瞩目,养尊处优的太子,却要日日活在一位,以诅咒自己暴死为手段扳倒对手,平日里始终表现得面和心善的母亲身边,他每个晚上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心理压力和恐惧!未来的某一天,她若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会不会为了自己和家族的权利,把我当成一枚弃子狠狠丢弃呢?”
靳伯申沉默不语,望向玄明的目光之中,敌意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反倒有一丝丝同情。
玄明接着说道,“在我十一岁时,我得了一场重病。其实那原只是一场风寒,但许是由于心病吧,我整整数月卧床不起,当时的宫人皆以为我命不久矣。而我重病的原因,是我母亲在那年,意外地怀上了孩子。那个在肚子里一点点长大的胎儿,就宛若我的催命符一般。当时,我孤独无力地躺在床上时,曾不止一次想过,若令我就这么病死了,是不是倒算一个好的结局。”
玄明低下头,盈满泪水的眼眶突然决堤。他有些慌乱地抹去泪痕,让对方觉得自己不那么狼狈。
靳伯申一时有些无措,他从未面对过别人在自己眼前真情流露的情形。没有经验的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只起身来到玄明身后,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两人短暂的沉默之后,靳伯申开口说道,“我昨晚待人下了迷香,将你拐至此处。此处位于另一座山头,跟踪你们的人不花上几天追踪不到此地。我呢,如今也不过是别人的一枚棋子,为了苟活于世只能听命办事。过一会,可能会发生一些可怕之事,不过你放心,我把你拐来此地的目的,并非要害你。”
靳伯申拍了拍玄明的肩膀,来到门边,拉开了木门,朝着门外守着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
“大家都到屋里来,老大有事要交待!”黑衣人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不一会,屋内便涌入二十多号人齐刷刷地站着,由于屋子不大,在门外还站着二十来个黑衣人。
玄明虽料到对方人手不少,却没有想到能有这么多人,而且他们个个都身形魁梧,即便有宽松的夜行衣遮蔽,依旧能够分辨出衣衫之下分明的肌肉线条。
尽管表面的神情还装得淡定,但玄明手上的小动作和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其内心的慌张。
“太子殿下,”靳伯申突然发话,但他此刻的语气却变得十分冷酷,“你若还不交代璟王下山的目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的挚友白清严,和你的表妹萧欣儿,他们还在那座山头上。若你质疑不说,那我便只好将他们的性命,来交换璟王的动向了。”
靳伯申用左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在屋内晃悠了一圈,又踱步到屋外,最后在门口处停下。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玄明被他突如其来的厉声威胁弄得摸不着头脑,好在对方前面还说过叫自己放心的话,此刻的他内心还不算太忐忑。
“我的这些手下,个个都武艺高强,不是你们所带的那些家中武卫可比的。你执意隐匿璟王的动向,难道说,非要我让这些手下让你见识下什么叫刀剑无眼,你才愿意说嘛?”
靳伯申的音量突然提高,他左手将茶杯高高举起,重重摔碎在地上。
与此同时,四十多名黑衣人同时抽出挂在腰上的利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听得玄明心惊。
而下一瞬,玄明只觉得自己眼前被一旁鲜血染红。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屋内屋外十七八号人的胸膛,已被利剑穿心而过,喷洒的血液溅洒得褐色的木墙,瞬间成了殷红色。
而玄明白净的面颊,一下子也被飞溅的血滴沾染。
玄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吓得瘫软在椅子上,同时胸膛被刺穿的黑衣人们,也随着玄明的惊呼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殿下莫要惊慌。”靳伯申走到玄明身旁,拿出一块干净的手绢拭去了玄明脸上的血迹,并将他轻轻扶起,在椅子上坐好。
靳伯申摆了摆手,示意黑衣人们退下,并将屋内的尸体通通扛了出去,并带上了木门,“现在所剩下的,才是我真正的心腹。方才被杀之人,当中有好些,是恭王派来监视我的眼线;还有的,则是我无法掌控的人。”
“幕后指使你的人,果然是刘恭……”玄明右手狠狠掐了下自己,神情似乎有些懊恼,“那你一下子杀了所有他派来监视你的人,你不怕他怀疑你么?”
“所以我已派人,在半日之后告诉平王你的下落,他必会派兵来围剿。到时候璟王殿下经陛下准允请来的援兵也该到了,他们兵戎相接,在大军之中我们的人有些伤亡也是正常的,即便他有所怀疑,也无法坐实我舍弃了他。”
靳伯申胸有成竹,“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想抹除我,他也没有这个能力。他原想将暮隐斋中的七十来个杀手,培养成毫无感情只听命于他的杀人机器。可是只要是人,就会有感情,就会对生活、对未来有所期盼。暮隐斋实际掌管的人,终究是我,如今其中大半我已培养成自己的心腹,除掉了剩下的一小半,整个寨子便彻底由我掌控了。暮隐斋毕竟是身处阴暗之中的势力,他们一个个都有着不逊色于御林军将领的身手,刘恭无法通过明面上的手段来除掉我们。”
“那你为何,会选择背叛他转而投向我呢?虽然我与你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同病相怜的,但我可不认为,刚才我的那番话,能让你作出这样大胆的决定。而且,看你方才左手摔杯的暗号,想必早已准备好这一出了吧。”
靳伯申钦佩地笑了笑,“太子殿下果然聪慧,在刚刚那样可怕的局面下,还能注意到这等细节,确实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智慧。的确如殿下所言,方才殿下真情实感的流露,只是坚定了我弃暗投明的决心,却并非我要背叛刘恭的始因。”
“你就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地称呼了,以后私下叫我九哥就行。兄弟这么多人,我还没体会过被别人叫哥是什么感觉呢。”玄明内心并没有全然信任对方,他讨好地笑了笑,试图进一步拉近二人的距离。
“九……哥……哈哈,叫着还有点别扭。”靳伯申笑得开朗,许是从未体会到亲情温暖的他,面对突然出现的真正将自己视为亲人的兄长,有些受宠若惊,“你应该发现了,我的腿脚有些瘸了吧。”
玄明点了点头。
靳伯申接着说,“我的养父,也就是松阳县丞府的管家对我说,我这条腿,是因为母亲在生我前整日担惊受怕精神紧张,以至我早产,天生不足所致。我曾对此深信不疑,可后来当我离开县丞府接管暮隐斋后,私下找许多郎中医治。他们都一致告诉我,我的腿疾,绝非天生所致,而是在儿时骨头被生生折断所致。”
靳伯申右手握拳抵着桌面,眉宇之中透露着愠怒之情,“郎中们还同我说,幼儿的恢复能力很强,只要取木板将折断的腿骨固定,不出百日便能长好如初。可他们,骗我说我这条畸形的腿,是天生如此,那必然是他们居心叵测故意没有对我的伤腿进行任何救治,任由其长成这般丑陋模样。他们既想借着我的仇恨,将我培养成对付皇后和你的棋子,同时还要把我变成一个废人,令我永远不可能存在——威胁刘恭地位的可能。”
玄明微微点头,神情并没有表现得太意外,“先前我不止一次听说,刘恭贪恋美色,被送去他房中的人常常被他玩弄成神志恍惚的废人。听了你的遭遇,我倒觉得,刘恭是因耳濡目染,才有了这等恶劣的癖好。不过这段时间,他倒是刻意在父皇面前表现得正经了许多,原来他是早已算计好,让你引我和七哥与平王相斗,最好令七哥和我都被平王所杀,而平王拥兵自立被陛下出兵平反,那兄弟之中只剩你和毫无争储之心的四哥,那他便成了最有可能继承江山之人。他真是,好阴毒的谋算。”
靳伯申走到墙角,从一个木匣中取出一只还有些温热的烤地瓜,“殿下,你将就着吃些垫饥。你在此稍作休整,我们随后护送你与白兄他们汇合。晚些时候璟王若带兵回到原处寻不到你,怕是要着急上火。”
“好,咱们尽快动身吧。清严和欣儿醒来了寻不到我,一定很担心。还有,私下别殿下殿下地叫了,见外。”玄明轻轻掰开了地瓜,饥肠辘辘的他咬了一大口,觉得平日里懒得一尝的食物,此刻竟显得格外香甜。
“诶,我这就去外边让手下准备准备。另外还有一事要拜托九哥,待回京之后,刘恭恐怕会围绕今日之事试探您,届时还得劳烦您费心周旋。”
玄明摆了摆手,“此事不用你提,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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