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又两日过去。
今日辰时,御林军准时从太子府各门前撤去,而白清严则成了太子府连日来的第一个客人。
天气愈发寒冷,玄明将清严带至烧着碳的寝殿内,对坐在圆桌两侧。
“崇叔真是思虑周全,为那孩子想了这个两全其美的去处。若那孩子当真机灵,能在父皇面前说上几句,或许能解四哥眼前的困局。”玄明从清严口中了解了大致情况,不禁面露喜色。
清严抿着嘴瞄了眼玄明,却立马躲开了目光。约摸犹豫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说道,“你可别惦记着替他化解困局了。现在他傍上了卞侯,有了武将之首的支持,哪还有什么困境。”
“傍上了……是什么意思?”玄明笑容缓缓褪去,望着清严的目光带着些许惶恐不安。
“几日前,林府代璟王向侯府下聘,现在遍京城都传开了,璟王准备迎娶卞侯的嫡孙女卞凝秋为王妃。也就你这个亲兄弟,闭关了七日,至今一无所知。”
“不太……会吧……之前,怎么没有一点……一点风声都没听过?”玄明故作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非常僵硬。
“你若不信,大可当面问他。”
见清严语气坚定,玄明挤出的假笑一点点褪去,神情悄然落寞了下来。
“不必了。可有说,何时成婚?”
“这倒没敲定,不过听太师大人私底下透露的消息,似乎也就这三两月里了。”
“三两月?!”
玄明难以置信地看着清严,可对方的表情认真,绝不像在玩笑。
顿时,他感到一股热流郁结在胸,全身的气血仿佛堵在了嗓子眼,头脑则是一片昏沉。
不一会儿,一阵雾气模糊了视线。玄明自觉失态,慌乱地侧过头去,微仰着头用指尖轻试眼角。
“玄明,你别难过……”清严轻轻揉了揉玄明的肩膀,起身站到了他的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抵住了微微颤抖的后背。
“我没事……他早过婚龄,林家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对了,这枚玉佩,兜兜转转,现在重新戴上吧。”
清严见状,赶紧岔开话题,从怀中取出曾赠与玄明的纯白玉佩,半蹲下身掀起玄明暗紫长袍的下摆,小心翼翼地将玉佩系在了他的腰带上。
随后,缓缓站起的清严顺势从背后抱住了玄明,玄明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明显地怔了一下。
不过他并没有推绝,只是静静地任由清严将下巴抵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往后心情若是不好了,孤身一人觉得寂寞了,你要记得,我一直会是你最忠实的后盾。”清严纤薄的双唇凑在玄明耳边,低声沉吟。
玄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沉溺于清严的温柔。
半柱香后,他突然如梦初醒般推开了清严的手臂,“咱们俩,不能这样……欣儿可是你的妻子。”
清严缓缓松开了手,稍显失落。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心中有数。只是你这几日孤身一人,要好好照顾自己。今日我就先……告辞了。”
“嗯。”
玄明陪同清严来到门口,目送着他上了马车,渐行渐远。
当白府装饰华丽的四驾马车消失在街口,玄明才觉察到一道热流顺着脸颊而下。
他慌乱地抹去泪水淌过的痕迹,快步回到寝殿内,狼狈地推上了房门。
他本以为,世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能让自己放心将所有的心思感情暴露在对方面前,不用掩饰、不用克制。
但没想到这么快,如同幻梦一般的憧憬,就被击碎了。
玄明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仰面瘫在床上。
此刻他最想做的,是立马去到玄业面前,当面向他问清这桩亲事的来龙去脉,因为在他的心中还紧紧攥着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的,还是刚回京城的那个夜晚,在只有二人的夜里,玄业曾信誓旦旦向自己承诺了幸福的未来。
可他又害怕,当自己亲耳听见玄业将定亲之事说与了自己,他又当如何将似江河决堤般泛滥的情绪收场。
还是没必要当面向他确认了吧……
玄明在心中对自己说。
七日不见,按照玄业前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本应和清严一样,一早就来府上相见。
然而他却并未出现。
他或许真的向林家、向贵妃妥协了吧……
既然如此,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呢?
玄明突感疲乏,于是将被子蒙着头沉沉睡去,好似在逃避现实,好似今日还不曾醒来……
这一刻,与玄明同样陷入消沉的,还有这门亲事的准新郎。
早朝刚刚散场,玄业难得身着一袭墨绿色长衫,郁郁寡欢地朝宫门的方向走着。
幽深的双眸毫无神采,俊朗的面庞挂着显而易见的憔悴。
“璟王殿下,瞧您面色不大好,想必是这几日为婚事操心过甚了吧。”
玄业闻声回头,原来是曾受卞侯提携之恩,如今已成侯府孙女婿的中书侍郎裴典。
“谢裴侍郎关心。近来烦心之事甚多,夜夜睡不好。等这段时日过去,或许就能好些了吧。”
“殿下,我妹妹嫁与了医官常家,您若不想劳动御医,不如叫那妹夫来瞧瞧,调理下身子?”
“不过是凡事杂多劳心费神,还是不劳烦侍郎了。”
“诶,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马上咱们横竖也算是亲戚了,何必这么见外呢?”
玄业素闻裴典为人圆滑八面玲珑,故而才能左右逢源,从一名出身边缘士族的无名小辈,一路被保举至四品大员。他对这种靠着卖弄口舌笑脸,换取步步高升之徒,从来都是看不惯的。
“裴侍郎,现在只是下了聘,离过门还早呢,我因这点小恙就劳烦您妹夫,到底还是说不过去的。”
“哦?前几日我听岳丈大人说,成亲之日不久在这三两月内么?”
裴典驻足,眯着眼睛端详着玄业的神色,似乎嗅出了一些诡怪。
“呵,三两月后的事儿,不就是还早么?”
玄业自觉措辞不当,赶紧将话圆了回去。
“还是殿下谋算沉稳、行事有条,想必日日的行程皆已了然于胸,这才觉得,还有三两月的事,离得还远。”
“裴侍郎谬赞了。小王精神不佳,打算回府歇息,先失陪了。”
二人相互颔首示意了一下,玄业便加快了步伐,将裴典晾在了身后。
“裴大人!”
缓步走着的裴典正觉有些尴尬,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自己。一回头,原来是这段日子仕途蒸蒸日上的校尉曹邦。
“诶呦,曹校尉!能同您这位御前红人说话,真是我的荣幸。”
“哪里的话!裴兄如今高居四品,官运亨通,小弟还指望您日后提携呢!”
“贤弟就莫再恭维了,不妨有话直说。”
“哎,在下叫住大人,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只是方才瞧您与璟王殿下聊得起劲,突然想起些流言。”
曹邦轻轻揽着裴典的手臂,来到无人走动的路沿。
“裴大人,我瞧殿下方才与您聊起他的亲事,神情严肃,丝毫看不出喜迎良缘的兴奋。这不禁让我想起数日前京中悄悄传播的传闻。”
“贤弟,从烟花柳巷里传出来的话,你觉得,有几分可信呐?殿下都定亲了,那些流言蜚语,也早该烟消云散了。”
“是呀,我本也不信。可您细想想刚刚殿下的神色态度,是不是觉得,这门亲事有了几分蹊跷?”
“莫非你的意思是,为了使先前的传言破灭,这才有了这门亲事?”
曹邦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也就是胡乱猜测,这不也就私底下同您说上一嘴么?毕竟您是侯府的女婿,卞家姑娘也算您的妹妹,要是事情当真如此,岂不是要让那姑娘往后受委屈,也令侯府吃个哑巴亏?”
裴典双手作揖行了个谢礼,“多谢贤弟好心提醒!凝秋是个貌美如花的好姑娘,若当真如您的猜测,令我这正值妙龄的亲妹妹独守空房,那真真是叫侯府女眷们脸上蒙羞的丑事。只是眼下侯府皆以此亲事为喜,我也不好公然泼了冷水遭人嫉恨。不过生养她的妾室自然是最疼她的,况且那妾室与侯夫人沾亲带故,等过几日有了机会我会同她说嘴几句,叫她提个心眼。”
“那小弟就言尽于此,大人莫怪我手伸长了。毕竟这是关乎侯府脸面的大事,卞侯乃我等武将之表率,我多嘴几句,也算是表一份诚心了。”
“嗨,贤弟见外了。如今您在恭王殿下的手底下办事得力颇受赏识,殿下近来展现的胆识才华也不免令我心向往之。日后若有机会,还望您在殿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曹邦会心一笑,“殿下门客空虚,正欢迎您这样的人。”
“那日后还望贤弟引荐,我必登门拜访!”
正当二人寒暄吹捧之际,一名内官行色匆匆地从一旁跑过,他长长的衣袖甩到了裴典身上,引他蹙眉不满。
可当他扭头看去,内官已跑出十步开外,也只好悻悻作罢。
“现在宫里当差的都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
裴典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用一种怪异的目光送这名内官消失在视线之中。
两刻过后。
情绪失落的玄明还将自己裹在被中辗转反侧,忽然间敲门声响起。
“何人?”
“殿下,宫里来了人,着急忙慌得要见您。”
门外传来的,是老范的声音。
玄明心觉奇怪,但还是赶紧抹去了脸上的泪迹,披上长袍套上鞋裤,起身坐到了一侧的檀木椅上。
“请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名神色焦急的内官便推门而入,草草地行了个礼。
“不知内官所为何时,这般着急?”
玄明一眼便认出了,此人在正宁宫当差,人称福子。他不由心头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皇后殿下今日不知为何,一直昏迷不醒。太子殿下赶紧去瞧瞧吧。”
“什么?”一下子惊起的玄明突感眼前发黑,重心不稳身子晃了几下。
他将左手撑在桌上,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渐渐缓了过来。
“老范,送我即刻入宫。”
玄明不知今日到底是什么鬼日子,本应是府邸解禁高兴的一天,不想才过了一个上午就连闻噩耗。
为节省时间,玄明让内官与自己一同坐车,方便途中问话。
经过询问,他得知,原来皇后早在一周之前便时有精神萎靡之兆,昨日清晨同样出现难以清醒的症状,珍珠在旁生生呼唤了半个时辰,才勉强从梦魇中挣脱了出来。
然而今日病症进一步恶化,距卯时已过整整两个时辰,仍未见清醒。
“阿娘!”
没过多久,玄明便赶到了正宁宫外,还未进门,他便心焦地朝殿内喊着。
他推开房门,只见珍珠守候在旁紧紧攥着皇后的手,而皇后则神情不适地仰面躺在榻上,紧闭的眼皮下,一双眼珠似乎在不停地转动着。
“没宣太医么?”玄明坐到床沿,言语中似乎带着些责问的语气。
“回殿下,娘娘身子抱恙已有些时日了。她不愿为其他妃妾所知,才特意吩咐不准请太医查探。”珍珠心虚地看了玄明一眼,避开了目光。
“糊涂!她病得分不清轻重缓急了,你们也不规劝吗?快去请太医来!”玄明紧皱着眉头,少见地露出了愠怒的神情。
珍珠胆怯地瞧了他一眼,又瞧了瞧躺在床上的皇后,面露难色。她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无奈地应了一声。
正在这时,皇后的手突然抽动了几下,整个人似从恶鬼手中挣脱一般,猛地惊醒,极为用力地半坐起身来。
“等等!”
珍珠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松了一口气。
“阿娘,您终于醒了!到底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玄明一连问了几句,眼中写满了担忧。
仿佛刚结束了一场大战般的皇后,肩膀仍在剧烈的起伏着,呼吸也十分急促。
刚醒来的她神情还略显呆滞,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逐渐回过神来。
“许是……年岁到了吧。娘年近三十才将初出襁褓的你养在身边,如今已过天命之年。这世上大多女子,还活不到我这把岁数,若哪一日咱们母子情分到头了,你也别难过。”
“阿娘,您是不是病糊涂了,胡说什么呢?太医都没来瞧过,怎可将这种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玄明心焦地埋怨道。
“自己的身子状况,自个儿最清楚。太医又不是神仙,我只见过将身强体健之人调养得更加精神的,又何曾见过令垂危之人起死回生的?所以啊,没必要传太医,到时透出风声将宫里弄得人心惶惶的,反让有些胸怀异心的人,起了不好的念头。”
“您的身体都这样了,怎么还想着这些权位纷争的事情!宫里的太医哪个不是行医数十年,饱读医书,总比您懂得多啊!”
“行了玄明,我自己的身体,还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吗?对了,你赶紧去看看陛下。紧闭七日,你还不知他近日,昏厥了好几次吧。”
皇后觉得无法通过说理劝服玄明,只好假意生气岔开话题。
珍珠与皇后互通了一下眼色,连忙上前一步说道,“太子殿下,前两日散朝时,陛下突然晕厥,从龙椅上重重跌落伤得不轻,您赶紧去看看吧!您放心,这边有我照料不会有差池的。”
玄明狐疑地望了珍珠一眼,而后坐到床边,不放心地握着皇后的手说道,“那儿子便去父皇那儿了。您若有哪里不舒服的,定要派人来知会我。”
皇后颔首,用一种慈爱却不舍的眼神望着眼前,俨然一副年少帝王之相的儿子,突然泪眼婆娑。
“去吧,不用操心我。珍珠,替我送送太子。”
玄明似乎读出了一丝古怪,却不便明说,只好随着珍珠依依不舍地出了寝殿。
皇后双眼无神地望着玄明的背影,一点一点离自己远去。
直至朱门合上的那一刻,噙在眼眶的泪水瞬间潸然而下。她狼狈地用双手抹去,把脸别到面朝墙壁的方向。
送玄明来到寝殿与宫门之间的庭院内,珍珠行了个礼正欲转身。
玄明突然说道,“珍珠姑娘,劳你送我多走一段吧。”
珍珠不好回绝,只得跟着玄明来到正宁宫花园的一处较为隐蔽的墙角。
“珍珠姑娘,母亲已经不在身边了,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儿,请赶紧说吧。”
被这么一问,珍珠神色慌乱,不知太子从何看出了端倪。
不过身为中宫大宫女的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她马上收拾好了心绪,从容地答道,“奴婢从来都谨遵娘娘懿旨行事,从无欺瞒谎报之情,不知殿下这么问,是想知道什么?”
“阿娘病得这么重,为何你们俩不请太医反倒镇定得很?刚刚她将这么不吉利的话脱口而出,你却毫无阻拦,恐怕这根本不是生病这么简单吧?珍珠姑娘还是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我,如果没有令我信服的答案,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若你迟迟不回阿娘身边伺候,她也定会怀疑你是否同我说了什么。”
珍珠没有过多犹豫,她仔细环顾了四周,确定身边无人后,回头神情凝重地看着玄明,仿佛她早就想将内情和盘托出一样。
“殿下,近一月前贵妃曾单独见了娘娘。她们见过之后,我曾在收拾寝殿时,在娘娘枕下发现一枚小瓷瓶,于是就问娘娘这是何物。娘娘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将瓶子收了起来。不久前,娘娘请陛下来宫里用膳,那日过后,我在倾倒的垃圾中再次见到了那枚瓷瓶。如今,陛下与娘娘几乎同时产生了一样的病症,娘娘执意不准请太医的原因,我想恐怕与此有关。一会殿下就将面圣,还请您务必掩下娘娘的状况,千万别引起陛下猜疑,白费了娘娘的良苦用心。”
玄明听后,感觉如雷灌顶。他足下不稳,后退了两步依靠在寒凉的墙壁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失魂落魄。
“贵妃……”
绝望的心情在胸口翻涌。他很清楚,如果皇后被贵妃掌握了关键的把柄,以二人势同水火的关系,贵妃一出手,就必然是杀招。所以皇后才笃定自己时日无多,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迎接死亡的她,反倒安慰自己不要伤心。
“殿下,奴婢对天发誓,方才所说绝无一句虚言。奴曾企图向娘娘印证心中猜想,却被娘娘命令,所见的一切绝不可外传。今日向您道出内情,也是希望殿下将来能还娘娘一个公道。奴在此处耽误久了,先告退了。”
“等等!”玄明回过神,叫住了行过礼正要赶回寝殿的珍珠。
“我在问你最后一件事,那天阿娘将我与璟王一同叫来用膳,她给璟王的酒里,是否也下了此毒?”
珍珠低头,轻轻咬着嘴唇。思忖了一息的功夫,她答道,“殿下料事如神,又何需再向奴婢确认呢?”
珍珠离去后,偌大的庭院只留下玄明一人。
玄明斜着头,望着四周高企的宫墙,一股悲切感油然而生。
他在这一瞬间体会到,原来不止他自己,其实在这幽怨深宫中的每一人,都走得这般迫不得已。
忽然,他暴怒地朝面前的院墙狠狠砸了几拳,又抬起右腿重重踹了一脚。
然而墙壁坚实,一阵拳脚过后只剥落了几片清漆,反倒玄明因重心不稳,仰面倒在了一片枯黄之中。
他静静地躺着,仿佛从背后传来的冰凉与拳头火辣辣的疼痛,能够麻痹心中久久不能平复的愤怒与悲怆一般。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此刻玄明在心中咒骂着自己:“阿娘为了我来日之路能够平坦安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意图下毒送走阴晴难料的父皇,与我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好让威势滔天的林家无以扶持新君夺位。可是我,却因孩童时久远的经历,在心底隐隐忌惮了她十几年还未放下,以至于现在,都分不清在她面前所表现出的关切担心,究竟是出自心底的真情,还是十数年来成为习惯的伪装。呵呵,刘玄明啊……你真是个阴暗冷漠的人……”
“殿下,天寒地冻的,您怎么躺在这儿?”
玄明转过头,发现是出宫请自己过来的内官福子,便由着他将自己扶起。
“福子,今天出宫寻我,是你自己的主意么?”
福子低头,没敢说话。
“放心,我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玄明轻笑,笑中还带着一点苦涩。
“回殿下,娘娘病了许久却不准咱们请太医,我实在忧心,便拜托珍珠替我在宫里打掩护,自作主张来请您了。可我方才在外头还是未瞧太医来过,娘娘的身体,究竟怎么样啊?”
玄明看着他目光中的关切,自嘲地笑了笑。
“放心,岁数大了,算不上啥毛病。可惜我不能常常陪伴在侧,你是个忠心的,就替我好好照顾她。切记,千万别让娘娘身体有恙的消息传出去。”
玄明拍了拍福子的肩膀,轻轻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落寞地离开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紧握成拳头,被磨破的皮肤隐隐渗出了暗红色的鲜血,地落在地,凝结成霜。
朔风带走了俊脸上的泪痕,一双柔和的杏眼之中,此刻却闪烁着的,却是从未出现过的彻骨冰冷……
朝晖殿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父亲!您身体怎么样了?”
未等这几日顶替元内监照看的徒弟全子进殿通报,玄明便推门而入。进门时,他还被半尺高的门槛绊得一踉跄。
进殿后,只见宋帝斜倚在床,背后垫着数层被褥堆成的靠背,他的神色憔悴,眼神已全无昔日的犀利锋芒,而樊敏则在一旁伺候汤药,在樊敏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孩子。
见玄明到来,宋帝难得露出了一抹微笑,“朕身子无妨。倒是你,怎么走这几步,还冒冒失失的?”
“儿子今日得以出府,面见了清严,从他口中得知这几日父亲身体抱恙,还从高台跌落,就想赶紧来看您。方才见朝晖殿大门紧闭,心中甚是担心,才没注意脚下。”
“你这身上,怎么也搞得这么狼狈?”宋帝上下打量着玄明,见其外袍上还沾着几片草叶碎屑,双手似乎还受了伤,关切地问道。
“方才在宫里,许是鹅卵石路上结了霜滑腻,不小心滑了一跤。儿子懒得回车上整理更衣,这才让您见到了我这幅模样……”
宋帝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他轻轻地牵起玄明的双手细细瞧了瞧,见这双原本白嫩的手变得伤痕累累,口中不禁“啧”了一声,“爹爹又没大碍,你慌慌张张地作什么?将来你是要继承大统之人,不管面对什么,都要学会波澜不惊。今天只是在朕面前,以后你若是在群臣面前也这般,怎么让那群老东西服从于你?”
玄明听后,赶忙恭敬地低下了头,“父亲万寿无疆,干嘛无端说这些……”
宋帝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玄明,朕没这意思,你别杯弓蛇影了。朕又不是天上神仙,总会生老病死,前段时间,朕还觉得自己春秋正盛,经此一病,也终于看开了……朕的孩子们呐,一个个的早就长成大人啦!很多东西,也该放手让你们去做了。樊敏,快给太子上药!”
“唯。臣这就去取些跌打损伤的药来,片刻就回。”樊敏闻命,疾步往太医院赶去。
“父亲,樊太医瞧出来了么?您近来晕厥之症愈发严重,究竟是什么缘故?”
“樊敏说朕脉象虚弱,气血两亏,却寻不出病根,或许是年岁大了的缘故。眼下只能慢慢调理将养,不可操心劳累。”
“有让别的太医瞧过吗?查不出病因,岂不无法根治?”
“樊敏医术最为高超,也是朕最信得过的,叫别人来也并不能查出些什么。朕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玄明,你就别太操心了。你身子弱,眼下入冬了,多当心些自己的身体。”
“嗯,谢父亲关怀。对了,这个孩子,是……”
玄明似乎才发现一旁还站着个人,于是指着少年,疑惑地问道。
宋帝笑着朝孩子招了招手。
孩子上前了几步,朝玄明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草民钱旭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对草民一家有大恩,日后我定将精学医术,以此为报!”
“大恩?什么……什么大恩?”玄明一头雾水,错愕地看着钱旭。
这时,宋帝开口了,“诶,太子现在也是报答你们一家的恩情。玄明啊,你不记得了?在江州的时候?”
“哦!”玄明故作恍然大悟之状,“难道,你就是大娘口中说的,在村秀才家读书的大孙子?”
其实清严来还玉佩时,已将此事告诉了玄明,只是他担心在宋帝面前表现得什么都知道,又会引他猜忌,这才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
“正是草民。如今我们一家都在白太保家做活,生活比过去好太多了,这都是仰赖了殿下的帮助。草民身上也没什么能用来答谢的,今日初次见到殿下,请您受草民这一拜!”
玄明连忙将钱旭扶起,不由夸赞道,“你们一家尽管家境贫寒却家风优良,你长大后必能有所成就!”
没多会,樊敏取了草药回到了殿内。他小心地将调制好的药膏抹在玄明的手背上,并用绷带缠好。
“太子殿下,今日您的伤处不可沾水,以免伤口化脓。待明早伤口结了痂,便可拆去纱布,只是活动时还需小心些。”
“多谢樊太医。”
在樊敏为太子包扎期间,父子二人交谈甚欢,仿佛都放下了因江州之行所引发的隔阂。
通过交谈,玄明得知,昨日宋帝又重新赐予了玄业军中官职。只是原本御林军左校尉已被长泓取代,无法官复原职,而京城禁卫军原南门校尉王效适才被革职下狱,此位虚悬,便刚好让玄业接替。
知晓了这则消息,玄明也算松了口气。令他感到有些惊喜的是,宋帝历经了这一遭,心性似乎已有所改变。
然而下一刻,一股悲凉感却又袭染了全身。
无论如何,他眼前这位令自己又崇敬又惧怕的父亲,对他这个太子来说,已经给出了身为一名君父,所能给出的足够多的慈爱。
可悲的是,或许是迫于心理的畏惧与扭曲,玄明对这位还算尽职和蔼的父亲的情感,似乎算不上多么深厚。
那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似与一名后宫宠妃并无二异,只知一昧迎合君父的喜好,陪伴其抚琴对弈、对诗作画,事事不论对错地谦卑恭顺。
如今,临了父子缘分的尾声,自己反倒隐隐有些庆幸母亲的明智,在她自己被逼上绝路时,选择将这位心思难料的帝王,一同拖下无尽的深渊。
玄明嘴角抽动,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他在心底嘲笑着自己,嘲笑自己的自私凉薄、胆小怯懦。
“玄明?玄明?”
“啊?”在宋帝的呼唤声中,玄明回过神来,“父亲恕罪,儿子昨夜辗转难眠,今日一早又因诸事担忧心绪不宁,这才走了神。”
宋帝慈祥得摸了摸玄明的头和面庞,“好了,你也亲眼瞧过了,朕没有大碍,该放心了吧?你一副心力憔悴的模样,赶紧回府歇息吧。天冷了,易感风寒,就别瞎操心朕了,自己注意休息。”
“好,那儿子就告退了,父亲您多保重!”
玄明出了朝晖殿,忽被一阵清脆鸟鸣所吸引。
抬起头,只见一行在阳光下追逐翻飞的鸟儿,好似一个温情有爱的家庭。
“抱歉……”
他失神的摇了摇头,低声呢喃。
在寒风中,他清瘦的身体,犹如一具枯枝,毫无生气地杵在暖阳下,依旧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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