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随是被电话铃声闹醒的。
他这个人脾性不太好，尤其是起床的时候。打来的电话响过三四通，才肯纡尊降贵地接起来听。
就导致身边杂七杂八的亲朋好友老是抱怨说，这么厚一摞“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都逼得他们差点而儿去翻失踪人口名单了。
倒也用不上“杂七杂八”这个词，亲朋好友少的好处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也算是物尽其用。
他眯着一双惺忪睡眼，困倦地看向手机屏幕，想知道究竟是“何方妖孽”会如此孜孜不倦地扰人清梦。
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想到这儿，他懵懵地瞥见铺了满床的素白被褥上吻着的澄澈的夕阳余晖。
这好像并不是“大早上”。
……下，下午了？
他侧身拨开窗帘，伴随着“哗啦”一声，洁白柔和的窗帘软软地撞在墙壁上，又摇摇晃晃地垂下来。
没了约束的黄昏肆意地窜进屋内撒欢，把澄黄暮色泼了他满身。
“都傍晚了……”允随失神片刻，低声喃喃道。
躺在被子上的手机似乎是不满他的忽视，又积极却千篇一律地响了起来。
允随兴致聊聊地垂眸瞧了眼备注。
——允澜班主任。
允澜是他妹妹，允澜班主任……这个太浅显易懂，犯不着解释。
不过这还是允澜上高中近三年以来，他头一回收到这位班主任的电话。
不过这班主任不找祁薇，找他干什么？
他点下接通。
对面传来中年女人略显疲惫的嗓音，字正腔圆，极为官方刻板：“你好，是允澜同学的家长吗？”
允随应了一声。
对面继续说：“很抱歉打扰您工作了，不过……”
“不过”后面才是正题，而正题恰巧大多都毫无新意。
这位班主任的话不算长，但的确够不到言简意赅的边。
去掉所有委婉言辞，总结下来其实就一句话。
——你妹早恋了，请你来一趟。
允随默默听了一会儿，归总出大概意思，敷衍地“哦”了几声，听到这儿一时没忍住，犹疑地开口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班主任的委婉词汇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憋得有些难受。
你妹高三，马上要高考了，这个紧要关头，这个无知少女这会儿去犯蠢早恋。你身为哥哥，你，你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好么？
她缓了缓自己要被无语和无奈呛死的心脏，试图用善解人意的语气与这位可能没搞清楚状况的家长沟通。
结果对面的家长来了一句：“要开批斗会了吗……好吧。那个，老师，你们学校叫什么来着？”
真是很有礼貌。
班主任很想来一句“你是不是没睡醒？”
职业素养让她忍住了没说，所以很遗憾，如果她真问了这位奇葩家长，会得到一句“是啊。”
匆匆嘱咐了几句，大致就是“诚挚”“邀请”他参加批斗大会的意思，说完班主任便挂了电话，估计是去训允澜和她的早恋对象了。
允随仰头打了个哈欠。
他的起床气一向很大，能抱着被子再小憩几个小时的那种……那这憩也不小了。
一般这种时候，谁来打扰他谁死。
当然，也不至于死，就是……嗯。
起床气归起床气，允随不至于到不管亲妹妹的程度，虽然转学也并非不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早恋虽然无伤大雅，但是……
算了，没但是，恋就恋吧。
只不过允澜的眼睛属实比较瞎，还是个无可救药的颜控加恋爱脑。从小就喜欢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狗血脑残爱情故事。
但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允随从衣柜里随意抽出几件衣服，看见并不是什么高奢的牌子后才套上，这些衣服不是他自己买的，所以不太合身。毕竟他人是有些过分的瘦弱的，白衬衣套在他身上是显而易见的松松垮垮，压出柔软的褶皱。
望着镜子里大敞着锁骨，半点遮掩也无的人，允随落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就一下。
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旁的风衣穿在身上，深色布料裹着纤细白皙的手臂，袖子遮住了一小片手背，不小心被浓烈艳丽到令人窒息的色差刺痛了眼。
大概是因为这种对比强烈、色差残忍的格调真是……似曾相识。
允随阖眸缓了一会儿，微仰的脖颈纤细，在不高不低、恰如其分的衣领下，被遮掩成了挣扎的意味。
也没缓多久，允澜早恋那事他还是记挂在了心上，占很小很小一个地方。但也不妨碍存在，尤其是这种略显难堪的关头，能将思绪扯远一点。
允随打了个电话给生活助理，毕竟就他那个超常发挥考上的驾照……开上路的话，保不齐要死几个人。
他的生活一向清汤寡水，掺再多盐都尝不出味的寡淡单调。闲得发霉的生活助理甚至给自己找了份轻松的兼职，至于为什么轻松……可能是因为东家给的薪水足够丰厚。
助理来的时候诚惶诚恐、小心谨慎。
谁让这是一位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活得跟“养在闺中人未识”似的，脾气是好是坏也不清楚，也不知道一天到头闷个什么劲儿……
听说是学美术的。
只能说幸亏副总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富有牛马精神。
而这位只负责偶尔在会议上露个脸，只拿分红，不管实权。全靠祖宗那点……也不算点，有个好祖宗就是重要。这位连PUA的话都未没肯屑于说出口过。
可能这就是有钱人的作劲儿吧，助理暗暗腹诽一句，只可惜不是谁都有那个优越的命。
车上他偷偷回头瞟了一眼，就看见东家漫无目的地看风景。
……神色那个凄惨，脸色那个煞白……也不排除他本来就白。
助理吓一哆嗦，又凑到手机导航前瞄了眼地址。
……是学校没错啊，难不成地址定错了，其实是要去火葬场或者殡仪馆？又或者火葬场或者殡仪馆建在学校旁边？
想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谁家好人把这么晦气的东西建学校旁边？
于是他又转头瞟了一眼，觉得“学校旁边有火葬场殡仪馆一类的东西”这种荒唐想法也并不是没可能。
允澜所在的学校也是所极为出名的私立，硬说哪一点最特别……可能是价格贵得在私立中都独树一帜，万里挑一。
粗略扫过去会看见满目是一片粉墙黛瓦，柔和温婉的风格与泯城的钢铁森林格格不入。高墙上攀着几枝叫不出名字的蔷薇花，淡蓝色清透辽远，末端描着矜贵优雅的金色，那真是极深邃却极恍惚的颜色，像沿岸连绵起伏的礁石里，被海浪遗弃的泡沫。
可能是因为贵吧，这个学校的安保出奇的好。保安装备精良，给人一种下一秒就会掏出枪火拼的错觉。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旁边，时不时垂眸看看时间，面露些许焦灼之色。
允随懒得像同龄人一样装逼，自己开了车门下来。还没等他找祁薇要那个什么证件的截图，那位老师就迎了上来，问：“是允澜同学的家长吧？”
允随有点诧异，“嗯”了一声：“我是她哥。”
老师把他带进校门，半是拉近熟捻的气氛半是真心实意地道：“不是我说，你们兄妹俩长得是真像啊，平时关系很好的吧？我说要请她哥哥过来的时候，允澜可乐意了……”
允随挂上一个温文尔雅、天衣无缝的笑，就像是一个关心妹妹理解老师的好家长。
允澜能不乐意吗？他又不会……或者说懒得骂那个恋爱脑妹妹，换祁薇来就是能把人淹死的长篇大论。至于兄妹关系好不好……这几年的见面次数，平均下来每年有没有两位数都难说，也提不上关系好与否了。
而长得像……
确实是长得像，随了母亲漂亮薄幸的眉眼，好看归好看，只是锋利又昂贵，像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玉石……但同时也意味着脆弱娇贵，和一触即碎。
似乎是清晨落雨未扫，浅浅能描出个失了真的人影，在朦胧的污水里。
允随听着身边的老师说着些许缓和的话，大致意思就是允澜那早恋对象人还是不错的，阳光开朗、勤奋上进。
允随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什么“阳光开朗，勤奋上进”一概都是浮于表象的修饰语，能看上允澜就说明一点……这男孩子是瞎了。
允随难得感到几分惋惜，好好的人，怎么就瞎了呢？
还有就是老师没提那男孩的名字……估计是忘了。
老师的办公室在五楼，乘电梯也不算慢。电梯门一打开就正对办公室。
而办公室门口，站着一对……“金童玉女”，无疑是被请家长的允澜和他那早恋对象，他们明显是站办公室门口罚站来着，结果可能是青春期的孩子太“躁动”了吧，好好的“罚站”硬是给罚成了“发展”。
允随眯起了眼。
是真的“发展”，两人在那儿搂搂抱抱，黏黏腻腻，卿卿我我。似乎是在低声私语着什么……头挨头凑得很近，那个男生高允澜半个脑袋的样子，显得允澜大小姐一改往日张扬跋扈，竟是娉娉婷婷，甜美可爱，小鸟依人。
老师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她不是什么严肃刻板的老师，否则刚刚也不会说那么多来缓和气氛以及安抚家长情绪。只不过刚说完好话就看见这一幕……无异于打她的脸。
再好的脾气都纵容不了这种肆无忌惮的场景，更何况这两人沉浸到连电梯那么大声都听不见，何谈不耽误学习？
这是高三，高三啊。
老师抿着唇走过去，脸上山雨欲来，正欲开口呵斥，就看允澜用手抵在对方肩头，下了狠力气，彪悍地一下子把自己对象狠狠推了八百米远。
老师呵斥的话只得卡在喉咙里，一时没斥出来。
允随挑起了眉。
那个男生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小女朋友会给自己来这么一手，踉踉跄跄地被推了个趔趄，一时间蒙在原地。
但他反应很快，抬手理了理被推得凌乱的前襟，走到允澜面前，有些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该有的社交距离，低着头轻声讨好道：“惹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老师：“？”
这整套操作顺理成章，行云流水，炉火纯青。不可谓不熟练。一看就知道是经常这样，习惯了。
允澜却没有回答他，就把人晾在那儿。规规矩矩地转过头，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声“哥哥”。
在别人看来是知错能改，但总归是亲哥，允随一眼就能看出这姑娘是自知理亏，但又不想分手，开始装了。
允随又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大概率的未来妹夫，刚才一直是背对着的，没看清楚。他还挺想知道什么让允澜这个重度颜控选择谈恋爱，而不是上夜店看男模……或者是女模。这究竟是挑了个长得多好看的小白脸。
这一看就愣住了，搭在另一只手腕侧的手指微微屈起。
允澜以为他是在刁难自己男朋友，护短的性子一点没变，就是对着自己哥哥时的害怕也……一点没变。
“哥，”允澜打算靠撒娇解围道，“他，他对我挺好的……”
允随没精力去管谁对谁好，而是带着复杂的神色问自己妹妹：“他叫什么名字？”
“啊？”允澜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哥哥为什么会问这个。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打算回答，却在犹豫的间隙里流过了几声脚步声。
允随猝然回头。
楼梯口铺满夕阳热烈又踌躇的光，那真是恰如其分的背景色，璀璨却忧伤，夺目却怅惘，很适合如今，就像这般没有转圜的余地。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期望这个人可以同余晖一般徘徊不前，可最终徘徊不前的只是余晖，也只有余晖。
如果说还剩余什么可以和余晖作伴，停滞不前。
那可能……还有他自己。
允澜的男朋友看见他，也同样喊了声“哥”。
他没得到回应，愕然地看见自己哥哥朝自己女朋友的哥哥走过去。
背着光的身影总让人看不真切，被遮掩的夕阳惴惴不安地摇曳，就好像看似未曾留心的岁月，连梦回都不会施舍给午夜。
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允随仰头闭了一下眼，像是抿掉了什么，视野里闪过片刻的明晰，又沉没海底。
……或许是逆着光连眉眼都看不清楚，还不如房间里，琳琅满目的画纸那样纤毫毕现，也就索性放弃，也就不必努力看清。
可既然说是放弃，说是没必要看清，又为什么会对着一片语焉不详的模糊晦涩……就那么看着看着，却有红色颜料被水稀释得不成样子，然后倒翻在眼底？
那个人走过来，垂眸居高临下地看他，也可能并非有意为之……毕竟他实在是有着极高的身量，俯视着看下来，也同居高临下没什么差距。
隔着水雾就像是隔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海，于是他伸出拇指轻轻在他眼尾抹了一下，其实相比起来无异于蜉蝣撼树……可眼前人似乎是因为触碰而变得真实，轮廓一点一点分明。
“刚看你盯着他俩抱来抱去看了很久……”他的尾音拖着，再低沉动听也藏不住里头的不着边际，可偏偏再不着边际也抵不了万般渴望野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低头打量着自己沾着泪水的手指，他似乎是想舔的。
于是……就真的用舌尖仔仔细细地舔掉，咸涩的气息成了什么稀世珍宝，微动的喉结隐匿着粗暴的欲求，却裹上最温柔诱哄的外衣：“为什么要看他们……我抱你好不好？“
提问只是一个形式，就好像没等他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抱上来，有些人真是奇怪……成年后还能长这么高，如今重新相拥，他的胸口就只能抵着他的肋骨。
呼吸需要那么大的起伏吗……
明明只有爱你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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