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车站回西桥后，自觉没脸见父母，带着石兰回了周家湾的奶奶家。去年她在外县酒店住了那么些天，奶奶就将家里也重新刷了一下，在二楼添置了家具，预留给他们。
这天，她告诉他，快递到了。
他开着车带她来到外县的快递点，看见寄出地址是锡无时，他还想着可能是袜子之类的，当她当着快递员打开箱子验货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把她一顿臭骂，“你真是瞎搞。太颠了。”
原来自从石兰知道湖区本部生产水下探测器和机器人后，突发奇想想买一个回来拿到河对岸看看被淹没在水下的石家村。她先是用勤工俭学的钱在网上买了一个几百元的水下探测器，丢在学校里的池塘里试试水，结果发现画质一塌糊涂，根本就是什么都看不清。原本以为这是池塘的水太混浊的缘故，就拿到外面的小河沟再看，最后才发现是自己买便宜货的缘故，真的什么都看不见，画质糊地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黑白电视一样。
最后她在微信里问詹星有没有湖区厂生产的探测器的购买渠道，才得知都是出口的，在国内买不到。不过过了几天她收到詹星发的信息，她才知道德国那边的客户有订购水下探测器和机器人的意向，不过想先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需要打样。
她就想到了石兰，“做东南亚订单时样件都做好了客户又取消了，试制科那里还留有几台，你拿去一台吧，到时候我让业务部带着客户一起看看效果。”她同意后，詹星就让工程部以打样的名义往外县寄出这台水下探测器。而周行一在业务部工作时负责的业务里就有这种探测器，自然知道她想做的是什么。
收到快递后，她就联系了已经回到外县的秦大娘一家，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他们自然也是十分愿意，毕竟谁不想看看自己以前居住的村子现在是什么模样呢？
于是第二天周行一开着车带着妹妹来到了他们在外县买下的房子楼下等他们。同行的除了秦大娘一家，还有其他人，也是石家村的，不过那时候并没有搬迁到外地，而是留在了外县。跟着他们开的面包车在沿江公路颠簸了一个小时，才在一处岔路停下。
而这时，有一辆车从黄金镇开出，驶向外县县城。“爸，你看那里，有好多人在我们石家村江边不知道干什么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车里的一个女孩子指着江边的一群人对旁边的父亲说到。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今天主要的任务就是去你二舅家看未来的表嫂，其他的都不重要。你也好好学一下订婚的时候流程，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要一天天咋咋呼呼地，以后可怎么办？”女孩父亲并不想理会，小时候被她奶奶惯坏了，比她哥哥还闹腾，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整天带着领居家的那个一起到处疯，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二十多了，打又打不得，以后可怎么办？他一想到这些都头疼。
车子经过一排停靠在路旁的几辆车时，那女孩子忽然回头看向后挡风，随后她激动的跟驾驶座的人喊到，“哥，快停车，我知道那里的人是谁了，你要有妹夫啦！”
开车的人透过后视镜看着父亲，此刻他正捂着头发出痛苦的壕叫。而中间的母亲也是满脸痛苦，生了这个女儿是她一辈子的痛，整天咋咋呼呼地。他赶紧深踩油门，逃离这里。
“哥！停车……”女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声音颤抖着。有那么一刻他都想停下来了，毕竟他还没见过妹妹用这种语气说话过。可是一看到父亲那不耐烦的神情又按了下去，继续往前开。
“爸，我要下车……”她哭了，“我等了整整一年，我还以为不会遇见了……”而车内的人早就习惯了，毕竟这狼来了的故事一直在上演，早就不是三次可以计数的了的。
最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身后，真的还会有机会吗？她问自己，一种难以抑制地情感喷咏而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是二十多年来女儿哭的最伤心的一次，不过正事是不能耽误的。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周行一一行人也在进行着自己事情。
他们自一条荒废的土路往下走，途中经过一处山体垮塌处，一块巨大的有四五米长宽的石头横在这条路上，上面被藤蔓缠绕完全，“以前我们就是走这条路，后来发生泥石流，这个石头从半山腰跑到这里，后来我们就不走这条路了，改从那边的新路上去。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新路也早就没人走，荒废了”顺着说话的人手指的方向，周行一看见两三百米远的地方的那条也已荒废的路，从河边一路沿展，连接到大路上。
他们顺着石头旁的小路往下走，一直走到河边。从背篓里拿出装着探测器的纸箱，取出探测器后，顺手就将纸箱折叠放在地面坐在了上面。他把妹妹的笔记本打开，熟练地点开昨天下好的软件，“你赶紧给詹星打电话，让她准备好之后通知我，我好操作。”
片刻之后，他就听到石兰手机里传来她的声音。
“这么快就好了吗？小周？”
“那可不，这款可是我做业务员出的第一单，虽然改款了，不过基本的还是熟悉的。”他看向她递过来的手机的屏幕。
此刻，詹星一家三口正在书房里用电脑视频，“行一，你下个推特，然后开直播带上密码。密码等下告诉我，我好准备一下录屏。”一切准备妥当后，石兰在看着房间里观众只有一个人，就给詹星打电话，“姐，那几个德国佬呢？”
“那叫客户！没大没小的。”周行一都被气笑了。
“今天星期天，他们不上班，本来是说星期一再开的，不过你们既然只有今天有空，我让业务部跟他们沟通后他们同意让我们在推特直播然后录屏给他们。”
“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句星期天不上班就可以？”她发出如此天真的疑问。
“你以为是国内呢，老板让加班就只能加班，没有拒绝的余地？”吴浩波看着画面里天真的女孩子开着玩笑，随之几个人都沉默了。
湖区寄过来的这一款是新开发的无线的，只需要在水面放置一个信号中转接收器就可以实现在岸上操控。但也可以兼容转接线，虽然那样更有效，画面和信号也更好传输，水下发生意外也能安全回收，不过既然主打的就是无线，那也就没办法了，谁让客户不喜欢麻烦呢。
她小心翼翼地将探测器和信号中转器放在水面，随着他通过电脑上的软件操控，探测器沉入水里，向着河流深处进发。
听到这边可以了，刚刚还在河边玩耍的众人都凑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那里有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承载着他们半生的记忆，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呢？他们期待着。
透过探测器发回来的画面，他们看见：
河床底完全被泥沙覆盖住，光秃秃地，除了灰色的泥沙，就是灰色的泥沙，连一颗水草都没有。
再往河流中间走，偶尔会有一两条鱼，好奇的看着这个拥有好多眼睛的外来生物，凑过来轻吻着它。
曾经白银镇最大的人最多的石家村消失了。
消失在地图上，消失在平静的水面下，用不了多久，它将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界时，它便彻底地消失了。
也许再过上几年，周家湾也会这样吧，他落寞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单调的灰蒙蒙的画面，心如死灰。
突然，画面中出现了些许白色，人们激动地对着电脑指指点点。随着探测器的推进，他们看见了那发光的物品，经过辨认，应该是一块白色的外墙瓷砖。周行一连忙向探测器下发指令，用上面携带的机器手夹住了这块瓷砖。
随后，他继续让探测器往右边走，在这里，石家村逐渐被勾勒出轮廓。这里有被遗落的建造房子的柱石，居然还有一个猪槽，上面印刻着几个字，表明这是谁家的。大量的白色瓷砖都散落在河床底部。碎成几半的青砖，红砖随处可见。
还会有其他的东西吗？人们都期待着，但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了。探测器已到达极限距离，不能再向前了。
不知是谁先哭的，最后在场的大人全都哭了，只有几个不知事的小孩子搁那里好奇地看着这些大人。
曾经无比熟悉的村庄早就消失了，那些一起劳作，一起乘凉的亲朋也都散落在天涯海角，早就失去了联系。经过这十多年的漂泊，他们又回到了这里，而现在，他们面前除了这片更加宽阔的河流，空无一物。
他默默地收回探测器，从机械手上取下那片瓷砖。经过岁月的沉淀，它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光滑，上面布满了沙眼。
他们接过他递过来的这块瓷砖，双手颤抖着捧着它，仔细打量，像是在试图辨认出它原本的主人。最后，他们将它掰成了好几块，一家分了一块，视若珍宝地将它装进口袋里，留做纪念。
寻找石家村的旅程就这样结束，人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这片河滩，往开始的路走去。
站在那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石前，周行一回头向着江面望去。
一条清晰的水位线万年不变的刻在那里，无论水位如何变化，它都在那里默默的站着，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姑息分割的大地，划了界限。”他喃喃自语地念叨着。
“你在唱什么歌？”石兰问他。
“大地。”
“没听过。”她想破脑袋也没有听过这首歌的记忆。
“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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