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一在主城时,石兰也做着自己一直一来都想做的事。
自早上哥哥骑着自行车出去后,她在家里百无聊赖,家里没有路由器,电视里来回切换都是同样的婆媳大战、抗日神剧。于是索性放下遥控器,准备到外面走走。她走出村庄,走上那条土路。往哪个方向走呢?她站在路口,迟迟不能决定。犹豫之际,隐隐听见有车自左边而来,片刻之后,她看见了那辆车,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开过来。于是她往后退了几步,退到路的下沿。那台车停在她面前,正疑惑着,就看见车窗被降下,里面传来声音,“石兰,你哥呢?”那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她再次上到公路,来到副驾驶边。
原来是去年见过的那个哥哥的同学袁景成,“你哥呢?怎么不跟你一起出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他车都在这,还能去哪?”袁景成指着周行一停在路边的车说到。
“真的出去了,骑个自行车出去了。”
“我们这地方居然有人买自行车?你这说话都不打草稿的哦。”
“真的,你要是不信的话自己问他吧。”她知道,这样不合情理的话基本是没有人信的,可是这是真的啊,谁叫他那么颠呢,总是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他拨通了周行一的电话,而此刻他正在峡口看风景呢。按下手机,看着微信里发过来的图片,他不得不相信了,“我知道你哥平时就挺疯的,没想到这么疯。”
“才知道?”石兰反问他说到,“亏你还说认识我哥二十多年了。”
袁景成无奈的笑着,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她看着后座坐着的两位中年人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们要回城里吗现在?”
“嗯,我送我叔叔婶婶两个人回北桥,然后就回外县。你要去外县吗?我送你吧。”他问到。
其实她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不过想到刚刚哥哥的奶奶说家里少了除夕团圆饭需要的花椒,就试探性地说到,“我要去西桥。”
石兰看见他指着副驾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打开了车门,坐了上去。
经过去年翻车的那条岔路时,她考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到,“去年这里翻了一辆车,正好我们经过,他们递烟给我哥和他爸,想请我们帮忙把车翻过来,结果我哥把车开走然后还骂他们,说什么‘内县猪啰,滚回内县”,还让他爸把接过来的烟丢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哥脾气真的挺好的,不知道干嘛会这样?今年我还听说他原来工作的时候大搞歧视,面试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内县的人的简历,直接做了记号然后没说两句就让他回去等消息。还有一个外县的也是被他直接PASS了。”
袁景成也不知道,不过坐在后座的叔婶倒是给他们解了惑:这个岔路进去的那个村里的人都是内县里面的人几十年前移民过来的。
“那时候峡我们东西桥饥荒死了很多人,尤其是这个村全都死掉了。内县政府就从他们那里移民了一些到我们东西桥,这里面的人全都是搬出来的后代。”
袁景成也补充自己知道的东西,“至于你哥为什么恨内县人,可能跟他爷爷有关吧。那时候他爷爷肚子疼,去内县医院检查说是胃癌,我们都说再去外县或者主城区检查一下,万一是错的呢?等他爸在主城区医院拿着片子给医生看,那边说应该只是个良性的肿瘤时,需要进一步检查时,他爷爷已经在以前的老房子的门框上用白布上吊自杀了。那时候我们刚初中毕业的,本来你哥和我都是准备要去外县高中念书的,不过需要多花五千的借读费。经过这一遭,加上他爷爷葬礼花光了家里几乎所有的钱,最后还是只能去内县高中读书。”
他们连续抛下的炸弹将她的内心搅得天昏地暗,让她久久不能言语,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许久她才缓过神来,“这些东西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他说过,她家里人也没提过一句。”
“你哥跟你说这些干嘛?这种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烦恼。”袁景成安慰她。
心思细腻的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多想。最开始时她只当是他不爱言语,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是这长久以来的相处,通过跟他有关联的人的描述,她渐渐了解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他,一个忧郁的落寞的孤独的人,一个还没出社会就已经被磨平棱角的人。在她的心里,他的形象在不断的推倒又重新雕刻中清晰起来,她不知道,雕刻还需要多久才能完成。
他们又聊到这几天兄妹两人在家里的事情。“我哥老是想带我去凤凰岭,就一个人早就搬空了的村子,不知道去那里干嘛。”
“最开始你们周家就住在凤凰岭啊。可能是想带你去寻祖吧。”袁景成解释到。
原来在康熙朝之前,周家湾这里都没有人定居,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也要到上元。
“湖广填四川时你们周家的祖先三兄弟迁移到凤凰岭,隔了两代老二家出了一个贡生然后成为这一方最大的地主,那时候这十几座山的土地全都是他们家的,顺势就搬到了周家湾,过了很多年发生苗乱时我们这里有其他势力附和起事,老二家就这样全交代了。叛乱平息之后,老大家迁移到这里了,地盘比老二家少了很多,从浠水里二甲最大的地主变成了西元村这里最大的地主。”
“后来又过了几代,老大家也人丁稀少,到了民国时候绝嗣了,于是从老三家过继了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高祖,后来你哥他们家也迁移下来了。”
“你的曾祖被抓壮丁回来因为成分的问题,就到了河对岸白银镇。到你爷爷时连生了两个孩子不过两三岁都夭折了,后面听了别人的话生的第三个也就是你父亲跟了你奶奶的姓,你这才姓了石。”
末了,看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又补充了一句,“去年过年看见你之后,我问你哥,他跟我说的。”他打开微信点开与周行一的对话后递给了她。
她将手机放在耳边把去年的语音播放了一遍,这才确认他说的是真的。“可是我哥跟我说的是我一直是老大家的后人,我再问问他吧。”
“反正你哥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我听。”他回复到。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相处的一年多里,周行一在这方面一直都是闭口不谈的。她又不能主动问,她对祖先的了解全都来自于小时候父亲在世时的只言片语,周家湾在故乡的对岸,他来过几次,离开外县前夕,一家几口曾回来祭祖。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可是,哥哥为什么前些天会说对得起老大一家了呢?她不明白。通过刚刚语音里的话语,她冒出了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因为高祖被过继给了老大家延续香火,所以按照礼法自己是老大家族的人呢?
情绪低落时,一个念头一但产生,就会在心中无限复制粘贴,自己现在是三兄弟中老大一脉的后人,难怪哥哥一家的亲戚如此抵触自己。她闭上眼,眼泪流了出来。
“可是我们祖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刚刚语音里我哥只说了我的高祖过继以后的事情。”她继续问道。
“我们古文冲的人以前大多都是周家的佃户。在你们祖先发达前,我们大都是上元地主的佃户。后来上元成了你们周家老二的土地,虽然后面上元变回上元地主的土地,不过我们还是周家的佃户,只是变成了老大家的,后来搬到古文冲就一直定居下来了。”袁景成说起以前的事情如数家珍,毕竟这些早已经在爷爷的口中重复了无数次,“等到民国时,你哥哥家也破产了,这里变成了陈姓地主的天下了。再到后来斗地主时,你哥哥家早就成了贫农,搬到现在周家湾前面的那个村子,那里以前是一片荒地,后面陆陆续续从周家湾搬过去形成村落的,后来修大坝涨水,又全搬回周家湾。那个村子现在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房屋也全都垮塌了。”
刚刚得知自己身世的她,听着他口中搬迁的始末,已经泛不起丁点涟漪。她落寞地应付着他自顾自的唠叨,“我说为什么他家菜地很远呢,原来是这。”
末了,他又感慨到:周家湾四个村子,以前第一个人是最多的,只是除了逢年过节之外,那里全都是老人和小孩,到了这两年更是小孩子都没有,全都出去了,老人也是进城的进城,去世的去世。第二个村已经全都搬完了,一半去了外地,剩下来的要么搬到周家湾,要么去西地沟,就是你说你哥骂人的那里。你们周家湾你也看到了,除了你们家,就只剩几间无人居住的不知何时就会推倒的老房子了。我们那以前人是最少的,没想到到了现在,常住的居然是最多的,还有八个老人。
听到曾经热闹的村子已经变得如此冷清,石兰发出长长地感叹,“是啊,城市化太快了,快得人还没来得及跟这片土地好好告别就已经稀里糊涂地在鸽子房里虚度完青春。”
“幽默呢,跟你哥学的吧,他老是在朋友圈发这种东西。”
“差不多吧,跟他在一起呆久了不抑郁的都是神仙,老是絮絮叨叨的,说些莫名其妙的不要边际的话。做的事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候难得休息一天,他就发疯一样沿着马路走好几个小时再走回来。”
终于到了西桥镇上,他们刻意避开了周行一父母的家,走另外一条路。临下车前的最后一段路,她终于问了自己已经在心里酝酿了一路的话,“我哥以前是不是跟谁谈恋爱啊?你知道吗,后面怎么分了。”
“啊?”她突然的话让袁景成愣住了,看着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挡风,一副不经意的随口一问的样子,他笑了,这明明是有备而来嘛。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你见过啊,就去年在北桥你旁边的那个,后面还坐你们车回东桥了吗?你不知道吗?”
她这才恍然大悟,“是吗?我说怎么去年在车上一言不发。跟仇人似的。原来是这样啊,那怎么分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呢,看着她幼稚的表演,袁景成憋着笑答到,“好像是因为房子吧,我们西桥东桥这里因为离外县更近,所以以前一般都是在外县买房定居,大概十个有九个这样吧。那时候大三的时候不小心怀孕了,两边就商量着结婚的事情。那边私下里跟你哥爸妈说必须要在内县县城买房,他爸妈也是拎不清没通知你哥就贷款买了。然后你哥没毕业就背上了房贷。你也知道了你哥最恨的就是内县人了,这样做你哥直接气炸了,加上文敏刚好小产,孩子没了。你哥就提分手了。”
她不动声色地耐心听完了,虽然知道前两天哥哥肯定说的跟实际有出入,但没想到完完全全是两个不同的版本,到底哪一个是正确的,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说不定现在知道的也是错的呢,毕竟那个人说谎话不打草稿的,已经被自己抓包好几次了,说的时候头头是道的,到了最后自己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那他们以前怎么样?”她试探性地问到。
这可难住他了,他不明白她执意问这些要干嘛,牵线搭桥?“我知道的也不多,你也知道高中我是在外县读的,虽说我们初中都是在北桥读的,不过那时候我正迷着打游戏呢,哪有空关注这些。”
“好吧,我知道了,前面菜市场门口停就行了。”言语间,车子已经到了西桥镇上的菜市场边上,她要下车了。
买好需要的东西后,她又在街道随便走走,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哥哥家不远处了,远远的看着走过来的周钰,她的旁边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生,应该是家附近的朋友。她可不愿意让周钰看见自己,毕竟在乡下的几次碰面,她处处都针对自己,碍于正处于寄人篱下的时候,加上哥哥在边上她也不敢太过分的缘故,她才处处忍让。
而现在可没有帮手在周围,等会遇见免不得会被一阵羞辱。趁着她们还没发现自己,石兰立马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前小跑着逃离这里。
没跑出多远,她就后悔了,因为她看见了街道上一家麻将馆外站着的周钰的妈妈。应该不会这么巧看见自己吧,她穿过马路,试图借助不石穿过的车流让自己躲开这尴尬的场景。可是这里的开车的人一点素质都没有,礼让行人这种稀松平常的规则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一般,加上临过年,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根本没有到达街对面的机会。她试着招手示意某个有些礼让行人的司机给自己个面子,可是没有。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钰走到跟前,“你跑来镇上干什么?”
她知道,冲突已无法避免,只能硬着头皮说到,“你哥让我来买点东西,他去北桥办点事情马上回来。”她故意将马上回来说的很清楚,试图以此来为自己撑腰。
谁料她冷哼一下,随后冷冷地告诉她自己刚刚才跟哥哥通过电话知道他正在主城区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让她不要再装了。
他不是骑着车闲逛去了吗?怎么会?石兰心里打了大大的问号,也许是故意吓唬自己的吧。她壮着胆子说到,“等下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那得等一个多小时哦,我可没兴趣……”周钰说完就领着小姐妹往马路对面走去,她也在躲开妈妈,这样才能去镇子旁边的小山玩。只见她趁着远处驶来的汽车因为路旁停靠的车辆而减速的时候,慢悠悠的走到马路上,那车子到了跟前不得不急刹,开车的人一副愤怒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不能真的装过去。
原来这里的交通规则是人站在路上车子才停?谁有勇气谁就先行。石兰明白到这一层,也跟在她们身后到了街道对面。她看见原本是在右边的周珏到了这边后,就跑到左边去,隔了半个身位,一直盯着麻将馆看,她这才明白她在干什么。麻将是如此地令人着迷,她不由得猜测如果刚刚自己只要低着头从那里直接走过去,是不是都不会被发现。
成功的穿过危险区,三人这才呼吸正常。石兰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从镇子走回周家湾需要两个半小时,到家天就要慢慢黑下来了,于是她对着周钰说到,“我先回去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回哪去?我哥才从主城出发没多久,你就等着吧,走回乡下你走过吗?走错了路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给她打电话让他回家开车来接你吧。”周钰冷冷地说着。
石兰想了一下,也就打消了走回去的想法,她只是沿着水渠走过一段,那不过整段路程的十分之一。剩下的只存在于他偶尔对她讲述的过去求学时的披星戴月的艰辛中。
可是,现在她能去哪呢?无奈,她只能做个小跟班,跟在周钰两人身后,想看看她们要去哪。晃晃悠悠的走了几分钟,就走出了西桥镇的街区,一条笔直的马路通向很远的山体下。回到内县这么久,走过那么多的路,她还没见过这么又直又长的路。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又走了一会,突然回头对石兰说到,“你跟着我们干嘛?”
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是你让我不要回家的吗?我对这里又不熟,那可不是跟着你?“没有啊,我就到处走走而已,只是跟你们顺路。”
她们无语的看着对方,周钰笑着说到,“那你就跟着吧。”然后转头继续一边走路一边跟着朋友闲聊。
石兰揣摩着她的话,终于悟出了她们的意思,跑到她们身边一起往路的尽头走去。她将手中的袋子拿到他们身前,让他们自己挑选里面的零食。只矜持了不到三秒,她们就把手伸到袋子里,在里面不断翻找。
幸好她买的品类足够多,不然还真满足不了。“真有钱。”周珏的那个朋友感叹道,“姐姐,你是已经上班了吗?一口气买这么多。”
“没有,我才大一,钱是打暑假工时候挣的。”她想着总不可能说是周行一给的吧,尤其是在周钰面前,事后回想,她才发觉自己在哥哥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谎话张口就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脸都不会红了。她有时真的怕,深怕自己有一天真的做错事,那时候即使说谎再熟练,谎言再动听,却一文不值,毫无用处。
有了零食这一沟通渠道,两个人也就把她当做了一个大一点的朋友对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一些有的没的。
经过长久的交流,她才确认其实周钰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敌意,只是在周行一面前,看着他对自己太好,相较而言对她却不太那么用心,这才跟自己闹别扭,以达到争宠的目的,引起他的注意。
“是冬天吗?”她听到周钰谈起哥哥与文敏分手的事情时对分手时间的说辞,与中午袁景成的说法有太大的出入。她在心里盘算着,他说的是暑假买房后直接分手的,小产也是那个时候,有鼻子有眼儿的。现在又来冬天,不过这倒跟哥哥自己说的差不多,她还记得他无意间说过自己是大四上了两个月的课就出去实习了,因为房贷已经快还不上了,上了一个月的班然后提的分手。那就是十一月,深秋姑且也算是冬天吧,她越想越觉的头大,他到底有多少个版本啊!
“对啊,敏敏姐说的,前年她跟我说的,她在寝室里一边给我哥织毛衣一边准备研究生考试,被针扎到手了,打电话想让我哥安慰她呢,结果就被提分手了,然后拉黑一条龙一气呵成。”周钰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仿佛她在现场观摩过一样。
得,又来了一个版本,算了,懒得去猜哪一个是对的。她按下这个话题,聊到其他的东西上去了。
小镇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镇上的人唯一的娱乐去处就是麻将馆和棋牌室。而年轻人的消遣时间的方式就更简单了,坐车去大一点的北桥或者外县,若是没有车,那就只能像她们三人一样沿着公路来来回回走,顺便八卦学校里的事。
她们走到笔直的公路的尽头,再走回来。就遇上了来接石兰回家的周行一,看着眼前和谐的欢声笑语的她们,他觉的很不可思议,明明前两天周钰还可劲闹腾欺负石兰,自己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怎么半天不见,就好到穿一条裤子去了?这些女孩子的友谊来的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哥,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去主城区去了?”周钰拉着石兰对着驾驶座的周行一说到,“我说了她还不信。”
他只淡淡嗯了一声认同了妹妹的说法,将妹妹和她的朋友送回家里后,他就带着石兰去找他的自行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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