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雨跟着老师周景明走进会议室时,脚腕处开始隐隐不适。
“慢点儿,台阶。”Alex 的手又伸过来扶她胳膊,指尖隔着棉衬衫传来力度和温度。
上周,这位精力永远过剩的中法混血师兄,试图给她展示一个自创的“法式单手托举箱子技法”,结果脚下一滑,这老大一个人就像一个巨型保龄球,连人带箱子朝着她和旁边的保洁阿姨撞过来。电光火石间,梅时雨挡了一下,把阿姨护在身后。代价就是自己的右腿脚腕处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砸。
万幸骨头没事,但软组织挫伤得厉害,青紫肿胀,走路总带着点不自然的跛。
“早没事了。”
她拨开他的手,试图自己坚强地挪上那两级不高的台阶。一步,两步,第三步没迈出去,停在原地,转过头看着Alex叹了口气。对方没忍住笑,上前一步再次扶稳她。
“你说说你在这儿装啥?这步子迈得跟林黛玉进贾府似的。”
Alex海蓝的眼睛里带着飞扬的笑意,结果一口京片子说得比本地人还溜,吐字清晰,抑扬顿挫。配上他那张老外脸和一头金棕色卷发,反差感这就上来了。
“我本来不就得将功赎罪,鞍前马后伺候着你?跟我客气啥。”
会议室里有粉笔灰和速溶咖啡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洗衣粉的味道,总之这各种味道混合起来,显得很不值钱。不过要让修复师选,肯定宁愿要这不值钱的味道,总比修复室里的那些有毒味道好。Alex总抱怨多做几年后耳聋都是好的,肺跟肾总有一个得出问题。
长条桌被切成明暗两半,一半坐着老专家,一半是年轻人,胳膊上都别着红袖章。长条桌的后面椅子上也坐满了,国家文物局、省考古所、几个高校代表,剩下的就是像梅时雨这样,被特意点名征召来的技术工人。
“时雨!这边。”周景明朝她招手,身边空着两个座位。Alex小心翼翼地虚扶着她的胳膊肘,半引半护。拉开椅子,先搂着梅时雨坐下,他动作殷勤得有点夸张,蓝眼睛里盛满歉意。
梅时雨没拒绝,只是微微侧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意思是:行了,知道了,别演了。
她还想跟老师说几句话呢,突然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看了一圈没发现,但一定有。梅时雨都快要站起来找了——索性不必,瞥见了,那人在斜对面的阴影里坐着呢。
穿着件灰不溜的长袖T恤,锁骨处有一道疤。皮肤是那种被日照反复鞣过的深色。他坐姿并不端正,甚至有些懒散地靠着椅背,双臂抱在胸前,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山岩。他正看着她,毫不避讳。
眼神着实算不得良善。
如此性格的一个人,怪的是居然是他先撇开了眼。
看人者也怕人看?梅时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是不是梅时雨看错,她心里翻完白眼后,这人现实里也翻了个白眼,不过是对着Alex翻的。
梅时雨又看了眼Alex,挺好的,正咧着嘴冲边上的男同事笑呢。
梅时雨猜测那个男人大概是常驻现场的队员。这种人她见过不少。
常年扎在野外工地,浑身带着风沙气,眼神像箭头,又冷又亮,看人习惯性地带着点评估和距离感。容易让人觉得不好惹,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看起来唬人,这她熟。
“人齐了啊。”周景明敲了敲桌子,屏幕上跳出张航拍图。灰黄色的土塬上,探方像棋盘。是一处汉代遗址,上周刚清理出一批汉代釉陶。
“大家看,这就是我们这次联合项目的核心——云州汉代大型官营窑址及附属窖藏区。上周,在探方七的底部清理工作中,我们有了重大发现!”
周教授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跟讲给自己听一样。幸好屏幕够大大家伙儿能自己看,也幸好大部分人与会只是走个形式流程。
他切换了一张图片。是一堆还沾着湿泥的陶器残片。
“这批东西特殊在哪?”后排有人问。
“特殊就特殊在这批釉陶的身份!”周景明切换一张残片特写,又再切换一张特写镜头,聚焦在一块较大的残片上,清晰的釉彩和隐约的模印痕迹,“看这汉式釉彩。窖藏里还发现了铭文残片,可能和宫廷用器有关。”
梅时雨这时抬了眼。
汉代官窑釉陶存世量少,带铭文的更是罕见。每一片都承载着破解汉代官营手工业制度、工艺标准乃至等级制度的关键信息。这种级别的脆弱文物出土,环境骤变极易导致本就因年代久远而酥脆的釉层进一步开裂、剥落甚至粉化。按照田野考古出土脆弱文物的应急保护规程,具备资质的修复师必须第一时间介入现场,进行初步的环境控制和科学提取,确保文物在转移至实验室前最大程度地保持出土时的信息状态。
这也是梅时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所以啊,国家高度重视,局里也高度重视,特意把咱们的两位专家给调来了!”周景明朝她这边偏了偏头,“时雨和Alex是咱们国内顶尖的古陶瓷修复师,时雨尤其擅长汉代釉陶的修复。经她手起死回生的国宝级陶瓷器,这个数!”
周景明比了个手势,语气满是自豪。”
梅时雨只好站起点头致意,目光扫过全场,又撞上那双眼睛。这回仔细看,错觉像是小动物的眼神。对方这次没有躲开她看,反而在她看过去时抬了抬下巴,像在挑衅。
什么小动物是这么看人的……
她极轻地吸了口气,没能逃过旁边Alex的关注。
“疼得厉害?”Alex倾身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两个人看着跟快亲上一样,“要不要我帮你跟周老师说,先出去休息?”
“没事没事。”梅时雨摇摇头,将注意力拉回前方,盯着投影上展示的一件刚清理出来的瓷碗残件。
冗长的项目介绍、安全规范、人员分工、进度安排……后面的内容梅时雨都没怎么听。
会议终于在一片象征性的掌声中结束。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低语声、收拾文件声嘈杂,人流开始向门口涌动。
梅时雨没有拒绝Alex的帮助,她的右脚踝在持续发出抗议。借着他的支撑力,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倚向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目光落在自己迈出的脚尖上。从旁看去,两人靠得很近,姿态透着一种无需言说的亲密。
会议室外是一条长走廊,走廊里比会议室更热闹,相熟的专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流着刚才的信息,或是讨论着即将开始的现场工作。
“嘿!梅工!Alex!”一个戴着厚眼镜的老专家看到二人出来,笑着打招呼。他是省考古所陶瓷研究室的负责人,“这次真是辛苦你们了,尤其是梅工,带伤上阵啊!就指着你们几位妙手回春了!”
周景明笑着寒暄:“客气话少说,活儿干漂亮才是正经!时雨这孩子,你还不清楚?只要东西交到她手里,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Alex扶着梅时雨也笑着回应了几句。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灿烂的金棕色头发上、也落在他脸上,衬得笑容格外明朗。
交谈告一段落,Alex很自然地侧过身,想帮梅时雨拿一下她挎在肩上的那个装着笔记本和工具的帆布包。动作间张开手臂,给了梅时雨一个短暂的拥抱,同时,带着法式热情的亲吻,落在了她的右侧脸颊上。
“好了,包给我吧,伤员同志,”Alex松开她,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别有压力,我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他向来如此行事。别说梅时雨了,周景明都被他亲过——就一次。Alex表达支持和鼓励坦坦荡荡,毫不狎昵。
这一点会让梅时雨产生好感,她不想要再去理解去猜测,要去体会别人言语和行动的不一致,这很烦很浪费时间。
梅时雨显然已习惯,没有躲闪,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不羞涩也不愠怒。抬手拂了一下刚才被亲到的脸颊,更像是整理头发时的附带动作。
“Alex,公共场合,注意点影响。”周景明假装板起脸训了一句,倒也没真生气,毕竟也不是亲自己。
不远处的会议室门口。
裴愚背靠着墙壁。会议结束后他又被省考古所一个相熟的副队长拉住,扯了几句关于探方防水布铺设的闲天,这才耽搁了脚步出来。然后就看到了这一幕。
阳光那么亮,亮得刺眼。那个金毛小子那么灿烂,灿烂得碍眼。
而他自己,是刚结束探方巡查赶来开会的,工装裤上还沾着新鲜泥点。
他看着她被那小子扶着走出来,看着她微微倚靠着对方,看着她低头时温顺的脖颈弧度。每一个画面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钩进他脑子里。最后那个拥抱,那声亲吻,她习以为常的反应——
梅时雨看过来了。
“怎么了时雨?”Alex跟着看过来,好奇问,“你认识他吗?他怎么好像在盯着我啊?哇哦,好严肃的表情!”
不只是严肃,Alex觉得对方眼神像只被惹毛的野狗。让他心里有点毛毛的。
“不认识。”梅时雨歪了下头,其实她觉得有点熟悉。只是隔得距离有点远,中间还有一些人做遮挡,她看不明确,但没撒谎,她的确觉得自己应该不认识。“你不觉得他的眼神像小动物吗?”
“像什么小动物?”
“像狗。”
“……还是你们中国人更擅长中文哈。”
会议室里似乎又有人喊裴愚。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走廊那边被阳光笼罩的两个人,那金发小子正低头关切地看着她,而她微微仰着脸,似乎在解释什么。阳光勾勒出他们和谐的身影。
裴愚转身,大步朝着与阳光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步伐又快又沉。背影迅速没入房间,像一头沉默负伤的兽,遁入洞穴。
梅时雨似有所感,投向裴愚刚才消失的那处。那里空荡荡的。她蹙了下眉,那丝莫名的感觉很快被脚踝的痛和即将展开工作的压力覆盖。Alex还在旁边和那位专家讨论着探方里瓷片的初步堆积形态,周景明也加入了进去。
阳光慷慨,照亮空气,也照亮了前方未知的征途。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脚踝,投向窗外,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需要面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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