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方区边缘搭了一顶绿色大帐篷充当临时指挥部,不好看也不舒适,且还不干净——最后几个字是裴愚心里想的。
四月就是容易下雨,而雨是开展此类工作的大敌。
愁啊,愁得帐篷里已经烟雾缭绕,人声嗡嗡。
裴愚穿着全场最干净的深灰工装外套,还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扣子。陈实看了他一眼,把自己大敞的上衣也扣上两颗扣子。
他手里捏着红蓝铅笔,对着摊开的探方七平面图发难:“陈实你盯着,水位监测数据一小时报一次。”
“没问题。”陈实一边扣扣子一边答应着。
“支护加固验收报告呢?昨天下午五点就该放我桌上。”负责支护的小路一个激灵,抓起记录本就往帐篷外冲。
“器物提取日志编号混乱,谁干的?按探方、文化层、器物编号三位一体重新整理。”
“还有,”裴愚的铅笔尖点在图纸上一个标记着临时修复工棚的位置,“工棚区电压不稳的反馈提了两天了。为什么还没处理?前天送过去的特殊加固材料清单,一个浓度梯度不全,一个型号不对。这是要让修复组拿唾沫粘文物吗?谁对接的采购?”
帐篷角落里,负责后勤协调的小王弱弱举手:“裴队,是赵姐昨天去统一采购的,她说……”
“她说什么不重要。”裴愚打断他,额头的那点伤口已经看着不太明显了。
“我要结果。修复组的进度卡一天,后续的清理绘图分析全得堵车。”
说完该说的和要处理待解决的,裴愚耙了一把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愁啊。为什么要接下这个活啊?
接都接了……只能深吸一口气:“散会把。该干嘛干嘛去!小王,你跟我去一趟修复工棚,当面跟梅工确认需求细节,今天之内尽量解决。”
人群作鸟兽散。
裴愚站在原地孩子看图纸上工棚那个标记,眼神复杂。
去找她?
因为工作。
对,纯工作。
他默念三遍,抓起桌上那个记录着材料问题的文件夹,走出指挥部帐篷。
临时修复工棚里,梅时雨还戴着放大镜眼镜和防尘口罩,刚处理完一片灰陶豆柄内壁的积垢。把门打开通风,不然就要中毒了。脚踝处好得差不多,已经没什么特殊反应了,药油确实好用。只是长时间的精细操作让她的手腕僵硬,肌肉贴她找了半天没找到,东西太乱了。
正在揉呢,裴愚在门口装模作样的敲门。
身后跟着缩着脖子的小王。
恒温箱运行指示灯正常,无影灯亮度稳定,工作台整洁有序,裴愚让自己的视线最后才落在梅时雨身上。
她蓝色工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很好,很专业。他强迫自己把思考量放在这些上面。裴愚清了清嗓子,刻意先制造点声响。
“关于前天送来的特殊材料清单和电力问题,有些细节需要跟你当面确认一下。”他指了指身边人,小王应指而动,往前走了一步,“这是小王,他负责跟进,你直接跟他说明具体需求和问题点。”
梅时雨摘下半边口罩和放大镜眼镜:“好。”
“材料的事,”裴愚开门见山,“最快明天就到,我会一直跟进。还有电力,B组发电机老化,备用线路负荷太大,工作站那边电压不稳,恒温箱有风险。”
梅时雨还在揉着手腕,没看裴愚,目光落在工作台角落一个恒温箱的指示灯上,灯微弱地闪烁。
“知道了。”她声音有点哑,“昨天下午后勤那位来协调的同事也提过材料延迟。恒温箱里的几件样品,我已经让李享手动记录箱内温湿度变化,每小时一次。实在不行,考虑用物理降温,冰袋配合隔热材料,尽量把波动控制在小范围。”
思路清晰,应对方案也有,显然早就考虑过最坏情况。
“昨天下午?”裴愚愣了一下,“谁来的?后勤老刘?”
“小赵吧?”小王也在回忆。
“小赵?老刘?”梅时雨同样在努力回忆,带着不确定,“是那个长头发、戴黑框眼镜、说话喜欢说‘哎呀~这个嘛~’的姐姐?”
她话音落地。
裴愚没忍住乐了。
小王一愣,也跟着笑:“对对对,就是她!”
裴愚把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试图掩饰。但眼睛里分明还在笑。
“赵敏”裴愚开口试图纠正,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因为过于久违所以没察觉的熟稔,“后勤保障组的赵敏,赵工。人家都来工地快一个月了。”
他刻意的停下后面没说完的话,不怀好意,要借着这样好的机会,大方仔细地看着梅时雨。看着她那依旧有些茫然的眼神,笑意化作调侃。
“梅老师,您怎么到现在都还是记人名特差劲啊?就靠特征认人?‘哎呀姐’?”
梅时雨也正眼看向裴愚。先是抿着嘴,有点不好意思,然后也跟着自嘲地笑。
“是吗?”她小声咕哝,“可能脸和名字对不上号吧。”
小王哈哈大笑:“这叫独具一格!”
“你怎么记人名这么差劲啊?就靠特征认人?”
年轻几岁的裴愚不敢置信,看着梅时雨,眼睛眨巴眨巴。
闷热的临时库房,堆满了刚出土的宋代瓷碎片。梅时雨扎着马尾,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抱着一大摞器物标签盒,脚步匆匆,差点撞上正弯腰整理器物架的几个人。
“哎小心!麻烦让让。别光你让啊,那个也让让,都让让。说你呢,那个很严格的有洁癖的队员。”
被喊作‘很严格的有洁癖的队员’的裴愚,物理意义上的居高临下,语气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矜持和不可思议:“梅时雨……咱俩打交道快三个月了。你还记不住我名字啊?”
后来裴愚的称呼从很严格的有洁癖的队员,到锁骨上有颗痣的寸头,到喜欢洗衣服拖地的伤员,到不爱吃甜口腰上有个小纹身的男人,到裴愚。
“汪!汪汪!”
几声狗叫,穿透回忆的迷雾,在工棚门口响起。
裴愚打开门,阳光涌入。
小王整理好就要出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正好离开。
门口的水泥地上,站着一只脏兮兮的小土狗。黄不黄灰不灰的毛色。毛被泥巴糊得东一块西一块,湿漉漉的鼻子使劲嗅。尾巴摇的跟风扇一样。
它太小了,站在工棚门口,像个毛茸茸的障碍物。
裴愚的身影逆着光,低头看着这团泥球:“哪来的?”他作势要赶,但身体没动,挡在门口。
梅时雨靠近,看了一会儿小狗,又侧过头看着裴愚。也许是刚才回忆的余韵,也许是眼前人狗对峙的画面有戏剧性,她忽然开口:“跟你好像。”
“哪儿像了?!”
裴愚声音拔高,被冒犯到有点炸毛,眼神再次瞟向地上那只奶狗——湿漉漉的、带着渴望的眼神。
梅时雨没回答他哪儿像的问题,只是看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转身回到了工作台前。
裴愚被晾在原地,对着那只还在汪汪叫的狗,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肌肉贴在备用操作台上,那摞文件后头,你自己贴一下吧。”
梅时雨拉开抽屉,嘿,还真在!
“你怎么知道的?我找半天!”
“你找东西哪回找的到啊,东西都看见你了你没看见它。”
“……你赶紧走。”
裴愚最终还是没真的把小狗赶走。他用两根手指头捏着小狗后颈那块还算干净的毛,远离核心工作区,提溜到了靠近后勤临时厨房的角落。嫌弃道:“脏死了。蹲这儿,不许叫。不许进棚。”
小奶狗感受到了这个凶巴巴人类的善意,虽然被拎得不舒服,但还是乖乖地缩在角落。
傍晚收工时分,裴愚避开人群,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碗,里面装着几块没放调料的鸡肉往狗那边走。脸上依旧没什么好表情。
在裴愚煮完肉离开厨房后。厨房后门处,两个穿着普通村民衣服但眼神闪烁的男人,正和负责采买的后勤人员老刘低声交谈。老刘脸上堆着笑,递过去一包烟。
其中一个男人接过烟随手别在耳后,露出的手腕内侧,有一个被刻意洗淡的旧纹身。他状似无意地踢了踢脚边一个装蔬菜的麻袋,麻袋口松开,露出的不是蔬菜,而是几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形状细长的东西,看轮廓绝非农具。另一个男人很快把麻袋口系紧,拍了拍老刘的肩膀,说了句什么,转身和同伴消失在厨房后的小路尽头。老刘脸上的笑容在他们走后瞬间消失,擦了擦额头的汗。
裴愚完全没注意到后门的插曲。
小黄狗果然还在那里,蔫头耷脑,听到脚步声竖起耳朵,渴望地望过来。
“吃吧吃吧。”
小狗扑上去狼吞虎咽,吃得呼噜作响。
裴愚蹲在旁边没靠太近,保持着一点“嫌弃”的距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却没点,只是看着狼吞虎咽的小狗,眼神有些放空。晚风吹过他的发梢,也吹过小狗柔软的绒毛。一人一狗,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形成一幅有点邪门的画面。
裴愚没忍住,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小狗毛茸茸的头顶,一触即分。
更邪门了。
远处营地入口方向传来引擎轰鸣,不是熟悉的考古队车辆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迅速驶离,消失在通往塬下村庄的土路上。
裴愚静静地听着,直到那引擎声彻底被旷野的风声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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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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