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雨伏在显微镜前,眼镜后的双眼布满血丝,右眼眼角因为长时间聚焦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左手稳稳捏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灰陶残片,右手执一根细钨钢针,剔除嵌在陶胎气孔深处已钙化的泥垢。动作轻、缓、稳。
脚踝的旧伤闷闷,她人倒是盈盈。
周景明调的两名修复师今天也就位了。修复师李享在清理一件彩绘俑时,因为紧张和急于表现,手法有些毛躁。
梅时雨站在一旁看,立刻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开口:“停。”
李享吓得手一抖。
梅时雨没有责备,上手亲自示范:“这里的颜料层非常脆弱,已经和胎体分离。用最小号的竹签,沾一点这个浓度的溶液,像这样……”
她的动作轻柔,讲解清晰。
示范完,她拍了拍李享僵硬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别急,修复不比时间,是和和耐心对话。”
说完这个,突然没来由的想到了裴愚,裴愚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先给下属或新人一个台阶下。她思虑了一会儿,不太熟练地开口:“你先去帮我把探方五的土样记录拿过来吧。”
李享连忙往外要出去,正巧考古一队的队员进来送东西。
梅时雨前脚刚想到裴愚,后脚就看到了裴愚的队员。觉得挺有意思,正好她有问题想问。
队员看出了梅时雨的疑惑表情,以为是要问什么专业有关的问题,像被老师抽查一样先站直,再在脑子里把最近涉及到的知识点过了一遍,战战兢兢。
梅时雨这回开口倒是很自然:“你们为什么管裴愚叫严哥啊?”
这个问题梅时雨的确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裴愚的妈妈姓蒋,家里其他人也没有姓严的,好像有个远房表弟的前女友姓严……但这也扯得太远了!
队员出乎意料,浑身轻松!说起八卦谁不轻松?!摆出细细听我说来的神情:“因为裴队特别严格!我刚来的时候总指挥有一次调侃喊他‘很严格的有洁癖的队员’,喊着喊着变成了严格,喊着喊着就成了严哥!”
这点确实很难想到!梅时雨笑得很真心,还有点不好意思。
到了休息时间,梅时雨摊在一张充气床上闭着眼睛,并没睡着。身体陷进去时,发出一阵泄气声。
防风帘被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挤进来。
裴愚。
他穿着深灰工装,衣服和人都很干净。手里没拿探铲或记录本,而是拎着一个白色泡沫饭盒,还有一小瓶红花油。
没看梅时雨,一种欲盖弥彰。
走到离她工作台几步远的备用台前,目不斜视,仿佛工棚里只有那张备用工作台值得关注。把饭盒和红花油放在空着的台面上,还有一板缓解视疲劳的叶黄素酯。
看到了桌面上乱七八糟的资料,裴愚克制再克制,还是没忍住,上手按编号整理好。一边整理一边瞥了一眼梅时雨,想着真的太丢人了太丢人了!但是真的忍不住!最后还一张张、一册册对齐、摞好。
他只瞥了一眼梅时雨,就知道她肯定没睡着。想到这里心里甚至有点涩,就是有这么了解,曾经就是有这么熟。只需一眼,就能分辨她是真睡还是假寐。但现在他只能假装公事公办地开口:
“午饭,后勤刚送来的,还有这个,”他指了指红花油,“扭伤的淤血,揉开了好得快。队医说这个牌子渗透性强。”多余地解释了一句,像是为了证明这并非私心。
说完他转身就走,多待一秒这工棚应该就会立刻倒塌,压死这两个人。
防风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身影。
梅时雨睁开了眼睛,挑了挑眉,表情像看到一件出土时被胡乱拼接还自诩完美的赝品。
微微侧头,视线落在那瓶红花油上。包装精致,不是队医那种大瓶散装货。
看着看着,莫名闪过一幅画面:几年前?阳光充足的阳台,年轻几岁的裴愚,穿着家居服,戴着橡胶手套,用消毒水仔细擦拭她刚买回来的餐具。那时的裴愚,指甲永远干净,对灰尘和污渍的容忍度很低。
而现在,洁癖患者沦落至此,在尘土飞扬的考古工地上,为一个早已分道扬镳的前女友整理散乱的文件、送来疗伤的药油。
这反差让她心底起波澜。
下午,风势稍歇。梅时雨裹着外套,在外场翻阅探方地层剖面图。合上资料夹,准备返回修复工棚。那边,裴愚刚带着几个队员处理完探方七的支护加固,正打算呼叫修复组,询问早上新送过去的那批带釉陶片里,有没有几件需要特殊处理的,免得交接时出纰漏。一抬头,正好看见梅时雨,身影在黄土坡的背景上显得单薄。他心里想着正好,省得还要专门去修复工棚一趟,显得自己多要往她面前凑一样。
还没迈步呢,就被一头灿烂金棕发抢了先。
“时雨!”
耀眼、迅捷、活力十足。简直是一道移动的阳光。
Alex穿着干净的蓝色修复组工作服,手里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分析报告,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越卷越近。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他献宝似的把报告放在一旁,然后从背后拿出一个精致的保温袋,里面装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旁边还有一块芝士蛋糕。
“科技组那边的咖啡机终于到了!我排了十分钟队才抢到的!还有这个,隐藏菜单。”
带着点邀功的意味,把咖啡和甜点推到梅时雨手边。
梅时雨被这股扑面而来的青春冲得后退了半步。看着Alex那张写满快夸我的笑脸,以及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保温袋。她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面对Alex,梅时雨露出真实的无奈,像主人看着一只叼着飞盘尾巴摇成螺旋桨的金毛。
“工作时间。而且咖啡因影响手稳,你知道的。”
“就一口!提提神嘛!你看你眼睛红的!”
Alex毫不在意,把咖啡杯又往前推了推,“报告也看看呗?那几块铜残片的铅同位素比值很有意思,指向了……”他开始讲起分析结果。
梅时雨没再拒绝。她端起那杯热拿铁浅浅抿了一口,咖啡味暂时驱散了鼻腔里的试剂味。她听着Alex的分析,偶尔点点头,或简短地提出一两个问题。
阳光下,她侧脸柔和,在远处静静伫立的人心里,激起酸涩。
“很般配呢!”一名队员笑着说。
于是裴愚看着这副“般配”景象,站定了。
他离得不算近,听不清具体对话。但能看见,看见她对着那个金毛小子,会露出那种无奈又纵容的表情,那种表情,他很熟悉的。
她会接过他送来的花里胡哨的咖啡和甜点。她会听他滔滔不绝地讲那些数据,甚至她的笑,也像多年前她偶尔被他笨拙逗乐时的模样。
有点酸有点痛,裴愚承认自己是有点不舒服。
但他不承认是嫉妒。
都过去两三年了,他有什么好嫉妒的。他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臭金毛,”裴愚带着浓重的戾气,“摇尾巴摇得挺欢,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
三年前梅时雨说那句“我们到此为止吧”的画面还很清晰,她能那样冷静、那样决绝地甩了他裴愚,像丢弃一件碍事的旧工具,到时候就能用同样的方式,随便甩了这个只会甜言蜜语的金毛。
想到这里,一股扭曲的快意翻涌。他甚至能想象出Alex被甩时那副错愕、受伤、不可置信的蠢样子。
等梅时雨把Alex甩了——这个想法带着兴奋。
那时候自己是不是还能有机会——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他脑子里那个残存的理智狠狠唾弃。
贱不贱?裴愚你在想什么?
但内心深处那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卑微声音却疯狂叫嚣:万一呢?万一她真的甩了他,万一她身边的位置又空出来了。自己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没说出口的道歉,那些被愤怒掩盖的担忧,那些从未停止过的……一切的一切,再试一次?
这念头让他既感到一种病态的兴奋,又陷入更深的自我厌弃。
既被那渺茫的万一刺激得心跳加速,又被随之而来的羞耻和自厌鞭挞得体无完肤。他无法再面对那副“般配”的景象,也无法再面对自己内心的不堪的念头,只能转身,逃离般地离开。
回到自己的工作区,抓起一瓶冰凉的矿泉水,仰头咕咚灌了大半瓶,冰水刺激着喉咙,烦躁地抹了把脸。
傍晚时分,一天的发掘工作接近尾声,队员们陆续收工。
夕阳给黄土塬镀上一层悲壮,像某人的心事。
梅时雨还在工棚里,对着灯光检查清理加固完成的薄胎灰陶片,强光下釉层下的细微开片纹路清晰明了。物比人好,碎也碎得干干净净,裂得清脆,断得冷静。
人人只需一眼,便就能看得清白:碎啦。
修复师只需一眼,便就能给出决定:修得好、修不好。值得修、不值得修。
一切都是理智而醒着的。
梅时雨不是,她眼睛发花,现在躺下就能睡着。手腕因为长时间操作而酸痛,转了转手腕,那里被贴上了一块印着卡通小狗图案的肌效贴。
裴愚又来了。他换了一件干净的外套,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这次他手里没拿饭盒,而是搬着一个不算太大的塑料文物周转箱,里面垫着软垫,放着几件刚出土需要初步清理和加固的陶器样本。
把箱子放在地上,位置刚好不会妨碍她走动。
“探方三西区下层新出的,两件灰陶罐,一件带系绳纹的陶钵。埋藏深度大,土样湿度高,附着物多,胎体……看着还行,但具体得你判断。给你放这儿了,省得你明天一早再跑一趟去库房搬。”
他语速飞快,说完才看到梅时雨手腕上那个格格不入的卡通小狗肌效贴,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记得按时吃饭。别又熬到半夜。”
裴愚没有回宿舍,他在远离工棚区的一片堆放废弃探方隔板的阴影里踱步。摸出烟盒,抖出一根,背靠着隔板,仰头望着天边最后的血色晚霞,胸口起伏不算大,这份工作让他练就了大心脏,这段感情又让他觉得心脏不断缩小。若恒定膨大或缩小也好说,只要那个人不出现就罢了。但那个人再次出现,心脏只能在工作和感情中不受控地一会儿膨大一会儿缩小,这很不好受。
没有人能这样一直不好受下去,最后总要选择一个方向的。
“裴愚,你干嘛呢?”
他对着虚空。
“人家有男朋友。现男友嘘寒问暖,轮得到你这前男友送饭送药搬箱子?”
“你算什么?上赶着献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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