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除了田里,他还有去别的地方吗?”
应抒弘追问道。
土娃总不能什么地方都不去,就在田间与家里往返,再莫名其妙去世了?
移舟也从屋里出来,开门见山问道:“听王大哥的意思,他说西王母是不可能杀人的……你阿兄去过家庙吗?”
水娃歪着头,神色有些为难,不过再为难,也点了点头,还轻声辩解道:“我阿兄没错……”
移舟和应抒弘对视一眼,晓得这才是关键之处。应抒弘便示意移舟问下去。
比起县太爷的官威,移舟这张再平静无波的脸,都显得无比讨喜。何况她模样不赖,任谁看了,都会放松警惕。
“我不知你兄长做了什么,正好大老爷也在,你说说,我听听,也好帮着评评理。”
水娃回过头去,想要问问阿爹的意思。可他不知几时走了,也没什么声响,院子里只有刘原逗弄癞蛤蟆的动静。
水娃绞着自己的手指,期期艾艾道:“其实,阿兄也没做什么……都是等他们种好了,我们才开始……水沟堵住了……阿兄就去清……这又没错……”
移舟耐心听完,试图从水娃零碎的词语里揪出乱局中的线头,“沟渠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河里。”
“哪里的河?”
“村里就一条河。”
“命河……”
那条蜿蜒曲折,生生不息的命河,移舟迎着刺目的日头,往命河的方向眺望,只觉是白晃晃一片。
她似乎是抓住了命河蜿蜒而来的线。
“所以,你们从地里回来,就去了家庙?”
“可……我们去完,很快就回来了,”水娃下意识扭头往家门口的方向看去,呐呐道,“我在墙根下听了好一会儿,西王母只是跟阿兄说要听娘娘的话,再念了会儿经,连水都没喝……”
那只癞蛤蟆再笨,也经不住刘原多番逗弄,终于趁他抬头的空隙再度蹦回草丛里去了。刘原也玩够了,将手里的铜钱收好,站起来问道:“害人嘛,难道还能这么直接?你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水娃又迷茫摇摇头,“没有了——”
“怎会没有呢?水没喝,那是因为神也不用喝水,有没有头疼脑热吃了香灰符水啊?”
“啊?”
水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可把刘原激动坏了,他得意朝着应抒弘挤眉弄眼,谁知等来了水娃干巴巴一句:“也没有。”
“再想——”
“再想也没,第二日,我和阿兄还去田里了,他干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力气很大。谁知就出事了。”
眼瞅着二人险些打起来,移舟赶紧转移话题,“村里其他人,被神带走前发生的事,你听说多少?就像是叶大娘的儿子……”
叶大娘的儿子,名叫大胆,在村里都是“大胆大胆”地叫,直到去了衙门做事,吴主簿说这名好,只是在衙门行走,容易听岔,不如就叫叶勇。
乡下人家,难得有个正经的名,叶勇回家和叶大娘一说,母子二人摆了供品,告知天地祖宗,这名就算是改了。
不过,水娃还是喊顺口了,“大胆哥……我想想……”
这也都是四年前的事了,水娃那时才十岁出头。叶大胆哥去衙门做事,别看衙役也没个升迁的路径,可村里人一辈子都只能和土地打交道,个个羡慕得不得了。
土娃和叶勇的生日离得近,两家关系还算不错。谷雨前,叶勇回家帮忙插秧,水娃还去帮忙打下手了。
“我阿兄……嘴巴可坏了……我记得我也去帮忙大胆哥家的忙,他还诬赖我那天没去……”
说到这里,就连是水娃也反应过来了,惊呼道:“不过,好像也是在修完水沟后,他家的秧苗刚插好,人就出事了……是不是……”
真相,呼之欲出。
在场的人听完都面面相觑,移舟也扭头撇了眼县太爷。
见他首肯,移舟才继续问道:“我在城里,听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说,村里去世的人都有些症状……你家兄长,昨天晚上真的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水娃又迷茫摇摇头。
这些话,葛大郎他们都不知道,是移舟和应抒弘去拜访吴主簿,他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
农家小院静寂无声,连呼吸声都能听到,刚刚趁乱逃走的癞蛤蟆又在草丛里呱呱叫了起来。
角落里,传来了一道重重地叹气声,“水娃能顶什么事?”
水娃爹也不知几时出来的,悄无声息蹲那儿,听了半晌,开口了也不起身,“土娃……夜里起来过……”
“啊?”水娃赶忙追问道,“阿兄怎么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还小,一天回来睡得沉……从小就这样……第二天还要缠着土娃说话,也就他爱哄你……”
水娃娘去的早,地里又忙,孩子基本是土娃带着的。兄弟感情好,水娃爹也想得长远,家里条件差些,土娃到说亲年纪了,还是要有新房的。可这新房还没遇上喜事,就成了停尸房。
被土地吸了大半辈子的精气,水娃爹没有眼泪可流,人瘦得厉害,眼里也干巴。“他去了两三趟茅房,像是坏了肚子——好不容易将苗插好,饭也煮得多了些,我还以为是这傻小子吃多了……要是我问问,就好了……”
在场众人全都抿着嘴,连叹气也不敢出声。唯有移舟等水娃爹爹情绪稍稍缓和后,继续发问:“土娃白日里,是不是也下水了?”
“唉……乡下人家,身上脏了都是要去河里扑腾一下的……”
“土娃——水性好吗?”
移舟目光看向水娃。他能从村东的河里游走。
水娃不知这位纤瘦的娘子问这些有什么用,但颇是自豪道:“我阿兄的水性可好了。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我大胆哥,他能在水里憋气都一刻钟呢……我们鸣飞村,就没有不会水。”
闻言,移舟默默走开,沿着院墙踱步。就连是应抒弘也听不出其中关键,不过并未打扰她,只是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准备告辞去别家看看。
水娃爹难得开口挽留他们,“时候不早了,大人留下吃饭吧。”
“这——”
“好啊好啊……”
逗了许久癞蛤蟆的刘原也饿了,听说有饭吃,还会主动揽活做,“我来烧火,厨房在哪儿?”
水娃不情不愿带着他过去,还被阿爹叮嘱,把家里的鸡蛋也做了,招待客人。
“啊嘿嘿……客气了客气了,哪就是客人了呢?都是一家人,你们平日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我们中午不吃饭。”水娃少年老成叹了一声,直言不讳道,“饿了就灌一瓢水,你吃水吗?”
“我……”
刘原连骂娘的心都有了。石台县这小破地儿,还真是给爷开眼了。他又不是马,吃那么多水做什么?
不过,打量着空无一物的灶台,刘原的心沉了沉,也学着他叹气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顿顿都要吃三碗大米饭,我爹还不让我出门去别人家吃饭,生怕是他不会管家,还让奴仆苛待了我似的……”
可家里人不让做的事,他偏铆足了劲去做。他与大人的缘分,便是这么来的。
刘原说了一半,才收了声,讪讪笑道:“瞧瞧,小时候烦死我爹了,现在我竟也成了烦人的人……等过几年,我随大人回京,你跟我走么?”
“啊?”
水娃本来听他滔滔不绝说大米饭的事,听得肚子更是空空,小步子踩得蹬蹬响,“我家就在这里,有河在,也不会饿死,才不要卖身给你当奴!再说了,你又不是什么好人……”
前面那一番话,刘原张了口想要解释,后面这一句,直接是气笑了。
“得嘞,爷不是什么好人……我今天不止要留你家吃饭,还要把你的鸡蛋给吃了……鸡蛋呢,快快拿出来。”
“哼……”
二人在灶房里,掀盖、舀水、烧火,好不忙碌热闹。
水娃爹原本是要走,可移舟已然回神,又叫住了他。“这些年……村里那些人,是不是都是在春日里去的?”
“嗯……”水娃爹又是重重一叹,对着命河的方向叹道,“都说鸣飞村守着宝,有河,土地多,也肥。这样的好地儿,谁也羡慕不来……”
未尽之音,不消说,移舟也懂。河流、平原、沃土,确实都是大自然的馈赠,也不妨碍有人借着天地之名,来行鬼神之事,谁也不知道神会带走哪一个人,看似守着聚宝盆,实际盆里养着吃人的鬼,时不时就能拖走一人。
这一顿午食,略显简薄。但是春日里,就算是菜园子没有,从野地里薅一把菜,也能配鸡蛋炒得喷香。
县衙常吃胡麻饼,伙食最好的那几顿,还是移舟煮的那几锅汤,以至于用饭时,刘原霎时狗腿得很,用了一副干净的筷子,将盘子里没人夹的鸡蛋,分别夹给水娃爹和水娃,第三个该轮到应抒弘了。
没等他拒绝,谁知这筷子就没往他的方向来。
“嘿嘿……小周今日辛苦了,多吃些。”
“嗯。”
移舟捧着碗接了那筷子鸡蛋。今日,还有的事忙,当得起。
跟着吃饭的众人,个个是臊红了脸,心道:原先看小周和大人站一处很是养眼,这刘大人是在做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小周的身份实在是太低了。就算是嫁给大人,约莫也不是正房,倒不如配给刘大人。
一顿饭,众人吃的是心思各异,至少肚子填饱了,接下来的排查再难也不怕。
刘原大大咧咧和水娃挥手告别,心里还记得许的承诺,应抒弘走在最后,也同父子二人告别。
水娃爹看着的他们的背影,佝偻干巴的身子又承受了一声叹息。谁知,水娃从灶房里出来,悄悄挨他身边:“阿爹,我跟你说个事,他们也去大娘家了——”
……
春日百草丰茂,鸟兽鱼虫也不甘寂寞,一路都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唤,时不时掺着一二声蛙鸣。
应抒弘他们一行人越走越偏僻,出了村,慢慢往后山的方向去。
日过正午,原该是最热时,可刘原看着茂密翠绿的林木,忽而顿住脚步,再挨着移舟说话:“小周,我们打个商量,等会儿无论遇到什么,你可别出声。”
“嗯。”移舟面无表情颔首。
刘原又变了主意,“要不你还是说话吧……你这样,我更怕了。”
一旁的卫三听了,默默低着头走路。心里不住盘算着:刘大人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还明晃晃在大人面前这么腻歪。
葛大郎是县衙里的老人,眼珠子转了又转,总算是领会了一点点,小心进言道:“大人……乡下人家都没什么见识,鸣飞村还信奉那西王母,恐怕不能和他们硬来。”
何为“硬来”?
便是应抒弘打算不经家属同意,带着他们去后山将坟墓里的尸骨挖出来。
眼前站着的移舟,便是最有力的证据——大人和刘大人半夜偷偷去西山墓园挖出来的。
葛大郎虽是油头了些,但从九桑镇回来,经“中毒”一事,也算是忠心。他们能偷偷挖出小周,那是因为杏花村本就嫌弃移老五,无人在意这回事。这招用在鸣飞村,实在不行。
应抒弘对他的劝谏颇是赞赏,回首去看那些聚在一处的民居,恍若阴宅,不见半分人气。
“无碍,走吧。”
*
不出两刻钟,不用他们走到后山,村里的人已经大片大片赶来了。
人来得多不说,手里都是操着家伙事的。
葛大郎也赶忙拔了刀,护在应抒弘前面,“刘大人护送大人先走,我和兄弟们断后。”
“呵……”
应抒弘难得一笑。这里头,只怕还有死者的家属,今日他若从鸣飞村退出去,这父母官算是白做了。
移舟听得这声凉薄又鄙夷的笑,也跟着暗叹。要是大人不来,乡民一直被小人蒙蔽,只会以为那污浊的水反而是清澈的甘泉。
“大人——”
她话没出口,反而从是人群里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严格来说是被两位后辈搀扶出来的。
老人家年纪也大了,精神头还没叶大娘好,眼睛浑浊辨不明方位,正对着移舟,含泪陈情道:“青天大老爷,小老儿也都是两脚埋在黄土里的人了,我们村,实在是没什么冤情……
我那不成样的儿子,也是被神带走的。
小老儿不才,是村里人推举出来的,这些年大家也都好好处着,东家有事了,西家帮一帮,也没个吵架红脸的时候,还闹到衙门里去……”
他身后的村民个个都深以为然点点头。唯有远处赶来的水娃父子抿着嘴不说话,一脸担忧看着应抒弘。
“老人家说的,本官听着……只不过,本官是从京城里来的,素来也只知我朝皇帝是天子,不想到了石台县当官,还能见识到西王母的使者。本官回去要写个折子给皇帝陛下,这样的稀罕事,也要叫天下臣民都知晓。”
可怜乡民没听出应抒弘的言外之意,个个喜上眉梢,都在说鸣飞村的运道来了。西王母要是能得到朝廷的封赏,那得是多大的脸面啊……
其中,最得意,还是老王家的人,不枉这些年他们一直对腿脚不便的西王母照顾有加。这要是有了封赏,老王家的孩子是不是也能像县太爷一样到衙门里做官了呢?
这场梦,着实过于美妙。
应抒弘面上带着几分笑,不紧不慢解释道:“本官在县城里也听过村里的美谈,今日过来,就是为了验证真假,要是没错——”
“这指定是错不了的啊……”
王家人最激动,王立杉也头一个跳出来,仗着一根肉条的缘故就上前来同他们攀交情,“大人早说是为这事来的,嘿嘿……瞧瞧,我这人嘴笨,也不会说话,前头实在是对不住大人了。不过大人也去我们家庙看过了,我姑……啊不对,是西王母娘娘,她念经可好了……”
唯一不好的,便是要赶走移舟。
而这坏人,自然是得由她来做。
“每年总有人去世,虽说是被神带走了,但是上报朝廷,总是要个说法……”移舟面无表情开口。
应抒弘身姿不动,只目光稍了一挪移,众人都知他身旁这位红衣女子并非是县太爷带出门玩乐的美婢。
“这位,是县衙的仵作,方才已经验过了土娃的尸身……”
才细看完移舟的眉眼,乡野汉子不无垂涎之意。但是一听是仵作,大家的面色变了又变。
好好一个姑娘家,手脚没事,脸也不是坏了,干嘛和死人打交道?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人群里窃窃私语,耳力好的,能听清楚其中零星几个词语,也够叫人气愤的。
不过,移舟的涵养功夫比县太爷也丝毫不逊色。她面上没甚表情,甚至能平静道:“前些年的坟,在哪?带路。”
不问则罢,一提及坟墓,鸣飞村的乡民不管男女老少个个义愤填膺,才松了手里的锄头,这会儿又握紧了,“他们已经被神带走了,你还想怎样?”
“就是就是……他们是去伺候王母娘娘的,你个小丫头片子,想做什么?”
“你这样对王母娘娘不敬,小心娘娘降下惊雷来。”
……
移舟大抵也是用尽了职业素养,才不至于在这些无知的乡民面前笑出声来。
恰恰是她全无敬畏之色,更是让王家人怒火中烧,王立杉也收了嬉笑,村长拄着拐杖,脚步颤颤巍巍,上前两步恶狠狠诅咒道:“娘娘每年春天都会来鸣飞村巡视,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是要被娘娘惩罚的。”
“罚什么?”
移舟倒是配合,也学着他走了两步。两边的人,无声对峙着。
命河蜿蜒曲折,还在午时的日头下闪着粼粼波光。
“这……是王母娘娘瑶池里流出的仙水,地里的庄稼全靠它。要是有人对娘娘不敬,对仙水不敬,是要堕十八层地狱的。”
老村长年纪大了,面上都是褶皱,发起怒来,仿佛是久旱缺水的地块。
移舟难得轻笑一声,优哉游哉往河边走去,流淌到这儿的河水早不是湍急的模样,不过是一处安静祥和的河滩。大小不一的石块,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去世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村里的人?他们平日里是偷过鸡,还是摘过菜?我不清楚土娃生前是什么样子的?叶大胆呢?他一个衙门里的衙役,是仗着身份回来欺负大家了吗?”
都是一个村,即使有泼皮无赖,那也不会是他们这些人,反而是王家的子孙仗着家庙,平日老是占村里人的便宜。路过谁家菜园子,看着菜长得好,也不和人打声招呼就将菜掐走了。
要是主人在家,不大愿意,王家的人还先板起脸,扯着嗓子嚷嚷道:“不过就几根烂菜叶,谁稀罕似的?要不是为了供给王母娘娘,我还不稀罕走到这儿来……”
只要搬出家庙和王母娘娘,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让道。
这些年,王家人都是这么做的,虽然有些人心里不是很服气,但面上还得笑着,乖乖将东西献上去。
招数不用多,管用就行。
这是王家人用了多年的法子,他们知道怎么拿捏村民。
今日这法子,便不灵验了。
一来移舟不是鸣飞村的人,二来她可看过太多装神弄鬼的把戏。
移舟人便站在命河边上,一脚踩着那摊洁净的河水,一面正义凛然道:“神,不会滥杀无辜!若有,且降神迹来杀我;若杀不死我,就让我开棺验尸,还死者清白!”
前阵子三次元在忙个要紧事,导致我记错了时间,榜单一个未写,这本永黑了,上不了人工榜单了。
我在想,要么故事发展到一定程度,再拆成上下两本吧……唉,有种自作自受的无力感。
还涨了收藏,我这责任感,坑不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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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命河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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