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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殊途

太傅府的混乱逐渐平息,禁军统领前来禀报,宫中叛乱已定,二皇子及其党羽皆被擒获,沈太傅虽受惊吓,但安然无恙。

沈清弦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却又有另一根弦,因身边这个去而复返的男人,绷得更紧。

他无视厉烬“小伤无碍”的坚持,强硬地将人带回了自己的院落。

这里是府中少数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与厉烬身上的血腥气格格不入。

“坐下。”

沈清弦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是他平日里极少显露的强势。

厉烬看了他一眼,依言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肌肤和肩胛处那支被折断箭杆、依旧深嵌肉中的箭簇。

鲜血已将周围的衣料浸透,黏连在伤口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沈清弦取来温水、剪刀、金疮药和干净的布帛。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亲自动手。

当他用剪刀小心剪开厉烬肩头的衣物时,手指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他不是没见过伤,只是这伤,是因他而起。

衣物剥离,露出狰狞的伤口。箭簇入肉极深,周围的皮肉翻卷,血流不止。

“可能会很疼,忍着点。”

沈清弦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拿起沾湿的布帛,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

厉烬端坐不动,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可怕的伤口不是在他身上。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清弦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他紧抿的唇瓣,微蹙的眉头,以及那双专注而带着不易察觉心疼的眼眸。

当沈清弦的手触碰到伤口边缘,试图清理得更仔细时,厉烬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

沈清弦动作立刻顿住,抬眼看他:“很疼?”

“无妨。”厉烬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依旧胶着在他脸上,“比这重的伤,受过很多。”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沈清弦心头一涩。他无法想象,厉烬在斗兽场,在北境,究竟经历过多少这样的生死时刻。

他不再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放得更加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清理、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认真小心。

烛光下,他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古铜色的肌肤上移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协调感。

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的苦涩气味,还有一种无声的、逐渐升温的张力。

当沈清弦拿起干净的布帛,准备为厉烬包扎时,因为需要环过他的胸膛,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

近到沈清弦能清晰地感受到厉烬身上传来的、带着侵略性的热意,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除了血腥气外,那独特的、如同旷野风沙般的气息。

沈清弦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耳根微微发热。

他试图加快动作,指尖却因为一丝慌乱,不小心划过厉烬胸前一道陈旧的疤痕。

那疤痕很长,从锁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胸腹,看得出是极深的利刃所伤。

厉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沈清弦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下意识地抬头,却正好撞进厉烬深邃的眼眸中。

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沉静或杀意,而是翻滚着一种他熟悉的、灼热的暗流,比那晚在书房更加汹涌,更加不加掩饰。

“这……也是旧伤?”沈清弦试图用问话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声音却带着一丝微哑。

“嗯。”厉烬应了一声,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他,“三年前,部族被袭时留下的。”

他很少主动提及过去。沈清弦的心微微一动,追问道:“那场袭击……你就是那时被俘的?”

厉烬的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恨意,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沈清弦敏锐地捕捉到。

“不是。”他声音冷了几分,“是后来……被人出卖。”

简单的几个字,背后隐藏的或许是尸山血海,是信任的崩塌,是至亲的背叛。

沈清弦忽然意识到,厉烬身上那层坚硬的外壳,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或许并非天生,而是被残酷的现实一层层磨砺出来的。

他看着厉烬肩上新添的伤口,又看向那道狰狞的旧疤,一种混合着心疼、愧疚与难以名状情愫的情绪,如同藤蔓,细细密密地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不再回避厉烬的目光,轻声问:“疼吗?”

问的是新伤,亦或是旧痕。

厉烬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看着那里面毫不作伪的关切,胸腔里那股灼烧了他许久的火焰,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手臂,带着厚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沈清弦方才因慌乱而泛红的耳廓。

那触碰带着电,让沈清弦浑身一颤,却僵在原地,没有躲开。

“这里,”厉烬的指腹停留在那微热的耳廓上,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更疼。”

他指的是那日书房,沈清弦让他忘了,让他走。

沈清弦的呼吸骤然停滞。

所有的理智、礼法、顾虑,在这一刻,在这带着伤痛与血腥气的静谧夜晚,在这直白而笨拙的控诉面前,土崩瓦解。

他看着厉烬肩头自己亲手包扎好的、依旧渗出点点殷红的绷带,看着他那双盛满了自己倒影的、执拗而深沉的眸子,一直紧绷的某根弦,终于断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与慌乱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明。

他没有回答厉烬的话,只是重新拿起布帛,沉默而坚定地,继续为他包扎伤口。动作依旧轻柔,却不再颤抖。

他的手臂环过厉烬的胸膛,当两人的气息不可避免地交融在一起时,他没有再退缩。

无声的默许,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厉烬感受着怀中人温顺的贴近,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泛红的耳尖,胸腔里那颗冰冷了太久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暖流,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知道,他赌赢了。

这只受惊的白鹤,在经历过风雨和鲜血的洗礼后,终于不再急于逃离他这团野火。

缠绕的绷带,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两颗截然不同的心,在这一刻,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窗外,夜色深沉,而室内,烛火暖融,某些东西,已然不同。

*

厉烬的伤在沈清弦的精心照料下,愈合得很快。那夜之后,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

沈清弦不再提让厉烬离开的事,厉烬也收敛了那迫人的侵略性,只是那目光中的专注与守护,愈发深沉,如同无声的誓言。

然而,宫变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北境的战鼓却再次擂响。

这次,不是小规模的骚扰。

北方新酋长,也就是厉烬那位兄长,以寻找弟弟“狼瞳”并为其复仇为名,集结了各部族大军,挥师南下,连破三关,兵锋直指中原腹地。

边关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两派争论不休。主和派认为,蛮族此番是为寻人,若能交出“狼瞳”,或可平息干戈。

主战派则力陈蛮族狼子野心,寻人不过是借口,绝不能妥协。

而这一切争论的焦点,不知不觉间,竟落在了暂居太傅府的厉烬身上。

这一日,沈清弦被急召入宫。紫宸殿内,气氛凝重。

皇帝面色沉郁,几位重臣分立两侧,其中赫然包括刚从边关赶回的镇北将军。

“沈卿,”皇帝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北境蛮族以寻狼瞳为名,大举进犯。朕听闻,你府上那位护卫,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沈清弦心头一紧,知道此事再也无法遮掩,只得躬身道:“回陛下,厉烬确系北境部落出身,但其身份是否如蛮族所言,尚未可知。且他早已脱离部落,与此次进犯绝无关联。”

“是否关联,已非关键。”镇北将军声音洪亮,带着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如今蛮族兵临城下,士气正盛,皆因这寻弟之名。若此人留在中原一日,便是给了蛮族继续南下的借口!为大局计,必须将他交出去,或……就地正法,以绝后患!”

“将军此言差矣!”沈清弦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厉烬于宫变之夜护驾有功,更是救了臣与家父性命!岂能因蛮族一面之词,便行此不仁不义之事?若如此,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陛下?”

“沈公子是读书人,讲究仁恕之道,末将佩服。”

镇北将军语气强硬,“但战场之上,讲究的是利弊得失!用一人之命,换边境安宁,换千万将士百姓免于战火,有何不可?莫非在沈公子心中,一蛮奴之命,重过江山社稷?”

“这不是一人之命的问题!”沈清弦据理力争,“这是道义!是国格!今日可因蛮族威胁交出厉烬,他日蛮族再以其他借口索要他人,朝廷是否也要一一满足?如此妥协退让,国将不国!”

“你……!”

“够了。”

皇帝打断了双方的争执,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看向沈清弦,目光深邃,“沈卿,朕知你重情义。但镇北将军所言,亦不无道理。朕为一国之君,需为天下苍生考量。”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朕要看到结果。要么,你亲自将他送离中原,永世不得返回;要么……朕会派人请他离开。如何选择,在你。”

……

沈清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紫宸殿的。

皇帝的旨意,如同最寒冷的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送走,或许还能保厉烬一命;若由皇帝派人请,那便是死路一条。

可是,送他走?

送去哪里?

北境是他的故土,却也是欲置他于死地的虎狼之窝。

其他地方?厉烬一个异族,语言不通,身份敏感,又能去哪里安身?

更重要的是……他舍得吗?

那个沉默地守护在他身后,为他挡箭,为他浴血,笨拙地表达着炽热感情的男人……

他如何能亲手将他推开,推向那吉凶未卜的前路?

回到太傅府时,已是黄昏。

厉烬如同往常一样,守在院门口。看到他归来,厉烬快步上前,敏锐地察觉到他脸色不对。

“出了何事?”厉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清弦看着他关切的眼神,所有准备好的、委婉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与痛楚。

“北境大军南下……以寻你为名。”

他艰难地开口,将朝堂之上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厉烬,包括皇帝的最后通牒。

厉烬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直到沈清弦说完,他才缓缓问道:“你的意思呢?”

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将命运完全交托的沉重。

沈清弦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

他看着厉烬,看着这个本应如苍狼般自由驰骋在草原上的男人,却因为自己,一次次卷入是非,一次次面临绝境。

“我……”沈清弦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厉烬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他向前一步,靠近沈清弦:“所以,你要送我走?”

沈清弦别开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会心软,会崩溃。

“这是……唯一能保你性命的方法。”

话音刚落,他的手腕被厉烬猛地抓住。那力道很大,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看着我,沈清弦。”厉烬的声音低沉而执拗,“我要听你真心话。你,想我走吗?”

想他走吗?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沈清弦脑海中炸开。

他想起厉烬离去那日,他对着碎玉的心痛;想起宫变那夜,看到他归来时那无法言喻的安心;想起为他包扎伤口时,那悸动与心疼;想起每一个被他默默守护的日夜……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在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面前,溃不成军。

他缓缓转回头,眼中已盈满水光,却不再闪躲。他看着厉烬,看着这个将他平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晰地,也是破碎地:

“不想。”

“我不想你走……”

话音未落,厉烬猛地将他拉入怀中,紧紧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那力道箍得沈清弦生疼,肩头的伤口恐怕也因此崩裂,但他没有挣扎,反而伸出手,回抱住了这个颤抖而炽热的身体。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如此紧密地相拥。

隔阂、身份、世俗的眼光……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不走。”

厉烬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生死不论。”

沈清弦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浸湿了厉烬肩头的衣料。

他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

但这一刻,他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

清风与烈焰,终究选择了纠缠。

哪怕殊途,也要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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