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已是黄昏。
沈清弦没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偏院。他想见厉烬,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安然回来了。
偏院内静悄悄的,与前夜弥漫酒气的模样截然不同。
石桌旁空无一人,酒坛也已收拾干净。
沈清弦心中莫名一紧,快步走向厉烬居住的厢房。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整洁得近乎冷清。
厉烬不在。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靠窗的桌案上。那里,放着一枚通体剔透的玉佩。
沈清弦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他及冠时,父亲所赠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刻着沈氏家徽,他向来贴身佩戴,珍视非常。
前几日沐浴时取下,之后便寻不见了,他只当是掉落在何处,却没想到……
会在这里。
在厉烬的房间里。
他缓缓走过去,拿起那枚玉佩。
玉质温润,触手生凉。
可以想象,厉烬是如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拿走了这枚玉佩,又是如何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对着它,一遍遍地描摹着主人的轮廓。
这沉默的、带着偏执意味的占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沈清弦猛地回头,只见厉烬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那枚玉佩。
他的眼神很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会被发现。
“为什么?”沈清弦举着玉佩,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为什么拿我的东西?”
厉烬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从玉佩移到沈清弦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
“还给我。”沈清弦强作镇定,将玉佩递过去。
厉烬没有接。
他只是看着沈清弦,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接玉佩,而是覆上了沈清弦握着玉佩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温热,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将沈清弦微凉的手连同那枚玉佩,一起紧紧包裹住。
沈清弦浑身一僵,想要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放手!”他蹙眉,试图用命令的口吻掩饰心跳的失序。
厉烬依旧沉默,目光却如同烙铁,紧紧锁住他。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沈清弦的手背,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与占有欲。
“我……”沈清弦刚想说什么,却被厉烬打断。
“你要我走。”厉烬的声音低哑,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宫中的决定。
沈清弦喉头一哽,所有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在厉烬这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是皇帝的意思。”他偏过头,避开那灼人的视线,“你留在京城,只会……”
“是你的意思吗?”厉烬逼近一步,气息拂在沈清弦耳畔,“沈清弦,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是你想让我走吗?”
沈清弦被迫转回头,对上那双翻涌着痛苦与执拗的眸子。他想说是,想将一切推给皇命,想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与冷静。
但他说不出口。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伪装都寸寸碎裂。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厉烬眼底最后一丝光亮寂灭了。
他缓缓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瞬间,沈清弦竟觉得被他握过的手背,一片冰凉。
“好,我走。”
厉烬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沈清弦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沈清弦心脏骤痛,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彻底失去。
然后,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沈清弦僵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直到厉烬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冰凉的白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厉烬掌心的温度。
“哐当——”
玉佩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玉碎了。
如同某些东西,一旦打破,便再难重圆。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几片碎玉,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跟着一起,裂开了细细密密的纹路。
他终于明白,那夜厉烬饮下的,是穿肠的毒酒。
而今日他亲手斩断的,是两人之间,那尚未开始,便已刻骨铭心的……缘。
厉烬走了。
如同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清弦的生命里,他的离开也同样干脆利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在偏院的桌案上,留下几片被仔细拾起、拼凑在一起的碎玉,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裹着。
沈清弦将那包碎玉收入匣中,锁进了书房最深的抽屉,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混乱、灼热、不受控制的时光一并封存。
他重新回到了翰林院,埋首于故纸堆中,举止言谈依旧是从容清雅的沈家公子,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只有贴身侍从察觉,公子夜里书房的灯,熄得比以前晚了许多。
偶尔还能闻到极淡的酒气,是从不贪杯的公子身上传来的。
太傅府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沈清瑜没了挑衅的对象,也安分了不少。
朝堂上关于“蛮族贵裔”的流言,随着厉烬的离开,也渐渐平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半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如同惊雷,炸碎了京城表面的宁静。
深夜,急促的马蹄声和兵甲碰撞声划破夜空。
沈清弦被惊醒时,窗外已是一片火光冲天,喊杀声由远及近。
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
“公子!不好了!二皇子、二皇子他带兵逼宫了!”
沈清弦心头巨震,瞬间清醒。
二皇子母族势大,对储位觊觎已久,没想到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父亲呢?”
“老爷、老爷傍晚就被召入宫中议事,至今未归!”
沈清弦的心沉到谷底。父亲身在宫中,无疑是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太傅府外已被乱兵围住,火光映照着叛军狰狞的脸。府中护卫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保护公子从密道走!”老管家嘶喊着,将沈清弦推向书房方向。
正在此时,府门被轰然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叛军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赫然是赵霖。
他一身甲胄,脸上带着得意而残忍的笑容:“沈清弦!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给我杀,一个不留!”
冰冷的刀锋映着火光,直劈而来。沈清弦下意识地闭眼,心中一片冰凉。
他终究,还是将沈家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沈清弦猛地睁开眼,只见一道熟悉的、如鬼魅般的身影不知从何处掠出,手中短刃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方才举刀砍向他的那名叛军,已然捂着喷血的喉咙倒地。
火光跳跃,映出来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那双沉静如古井、却燃烧着嗜血烈焰的漆黑眼眸。
厉烬!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吗?
厉烬看也没看沈清弦,如同投入羊群的猛虎,短刃在他手中化作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性命。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简洁、最有效的杀戮,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令人胆寒的狠戾与高效。
叛军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这么一个煞神,阵脚顿时大乱。
“是、是那个蛮奴!”赵霖认出了厉烬,又惊又怒,“放箭!给我射死他!”
箭矢如雨点般射来。
厉烬一把拉过尚在震惊中的沈清弦,将其死死护在身后,手中短刃舞得密不透风,格开大部分箭矢,但仍有一支漏网之鱼,狠狠钉入了他的肩胛!
“呃!”
厉烬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依旧稳如磐石地挡在沈清弦身前,反手将肩头的箭矢折断,任由鲜血浸透衣衫。
“厉烬!”沈清弦失声喊道,看着他肩头迅速蔓延开的血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厉烬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仿佛在说“别怕”。
就在这时,府外传来更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以及一个洪亮的声音:“禁军在此!叛党还不束手就擒!”
是援军!皇帝的援军到了!
赵霖面色大变,心知大势已去,怨毒地瞪了厉烬和沈清弦一眼,在亲兵护卫下想要突围逃走。
“想走?”厉烬眼神一厉,如同锁定猎物的苍狼,他竟不顾肩头重伤,猛地将手中短刃掷出。
短刃化作一道流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没入了赵霖的后心。
赵霖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刀尖,轰然倒地。
叛军见主将身亡,顿时士气崩溃,纷纷弃械投降。
一场血腥的厮杀,终于落下帷幕。
火光映照下,太傅府一片狼藉,尸横遍地。幸存的护卫和仆从开始收拾残局,救治伤员。
沈清弦却顾不得其他,他冲到厉烬面前,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半边身子,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的伤……”
厉烬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他的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但背脊依旧挺直。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脸上,仔细打量着,确认他毫发无伤后,眼底那汹涌的杀意才缓缓平息。
“你……你怎么会回来?”
沈清弦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声音艰涩。他不是已经……赶他走了吗?
厉烬沉默地看着他,暮色与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过了许久,他才低哑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夜,紧紧锁住沈清弦的眼眸。
“你的命,也是我的。”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动人的誓言。只有这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沉重的宣告。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肩头依旧在渗血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以生命为赌注的执拗。
宫变的惊澜尚未平息,内心的惊澜却已滔天。
他忽然明白,有些羁绊,一旦产生,便是刀斩不断,火烧不尽。
无论他如何逃避,如何推开,这个人,早已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他的命运之中。
清风拂过,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也带来了眼前人身上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上前一步,不再回避厉烬的目光,伸手扶住他未受伤的手臂,声音清晰而坚定:
“别动,我帮你处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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