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楼灯火昏昏。
老管家早已歇下,唯有林岸独坐灯前,账册在案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门轴转动的声响惊动了他,抬头时琥珀色的眸子骤然冷了下来。
被这般眼神凝视着,长鱼舟心头一滞:"适才......"
"何须与属下解释。"林岸截住话头,起身将案上账册一一收拢入怀,"公子既已决断,属下不敢置喙。夜露寒重,还请早些安歇。"言罢拂袖而去。
长鱼舟面露赧色,向沈郁轻声道:"我与他总角相交,知他并非厌你,只是早年遭逢变故,难免戒心过重,还望海涵。"
二人回房熄烛就寝。沈郁将连日遭遇娓娓道来,言及如何被擒,又如何趁夜脱逃。长鱼舟听得脊背生寒,幸而那二人途经单阳,方得此机缘。
夜阑人静,安神香氤氲满室。连番惊变令沈郁心力交瘁,此刻在长鱼舟身侧沉沉睡去。长鱼舟凝望枕边人,眸中暗潮翻涌。
自那日一别,每每垂眸望见腕间红绳,心头便泛起难以言说的空落。他未尝不曾千百次推演,若当初再多一分谋略,少一分顾忌,或许就能让那少年心甘情愿地留在身侧。而今重逢,什么利弊权衡、什么隐忧顾虑,都再难撼动他分毫。
今日那两个黑衣人,长鱼舟若要取其性命不过举手之劳。之所以隐忍不发,皆因沈郁去而复返后,他终于参透当初少年执意离去的缘由——原是不愿牵连于他。故而今夜他自揭身份,断尽所有退路。
这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昔日眼睁睁看着挚爱少年魂归离恨天,如今便是倾尽所有,也要护得眼前人年年岁岁平安喜乐。
晨光熹微时,长鱼舟便携沈郁至绣坊,于琳琅锦缎间细细择选了几套新裁的衣裳。及至暮霭沉沉,二人沐浴更衣毕,着一袭华服立于酒楼前,仰观那鎏金牌匾气势恢宏。
沈郁凝眸牌匾上"无所羁"三字鎏金,眸光流转间难掩惊艳之色。那字迹若游龙戏云,笔势纵横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每一转折皆透着书写者遗世独立的风骨。他不由遥想,当是何等潇洒人物,方能运此凌云健笔,题就这般意境相契的墨宝。
"这是哪位贵人的府邸?"沈郁低声相询。
长鱼舟执扇轻摇,莞尔道:"非是府邸,不过是一处饮酒所在。"
"竟是酒楼?"沈郁眸中讶色难掩。
倒也难怪他这般惊讶。眼前楼阁与寻常酒肆迥异,朱门开启处先见曲径通幽,其后楼台虽非金碧辉煌,却处处透着别具匠心:廊柱浮雕栩栩如生,素绢灯面水墨氤氲,将奢华与清雅调和得恰到好处。
"小公子想必初至单阳吧?"一位锦衣郎君驻足笑道,"这'无所羁'不仅佳肴堪比御膳,更有掌柜亲酿的琼浆玉液,据说能教人饮之忘忧。"
待沈郁回过神来,那郎君已步入庭院。长鱼舟含笑携他跨过门槛,但见梅香浮动处,几位衣冠楚楚的侍者垂手而立。为首的侍者执礼甚恭:"二位公子里面请。"
前厅内,等候的宾客们正在品茗闲谈。当二人步入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至——确切地说,更多是落在沈郁身侧。沈郁侧目望去,只见长鱼舟不知何时已戴上了那副夺目的银制面具,腰间银铃随着折扇轻叩的节奏叮咚作响。
这番刻意的张扬让沈郁顿时会意,他悄悄拽了拽长鱼舟的衣袖,后者回以一个令人心安的笑靥。
侍者递上等位的号签,长鱼舟却摆手道:"我们要行投酒令。"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引得满堂哗然。
原来这"无所羁"的掌柜乃是惜才之人,于后院建造专为款待才俊的望仙阁。登阁远眺,既可俯瞰万家灯火,又能遥望皓月群山,更有秘制佳酿相待。只是这美酒千金难求,纵是权贵也未必能得,唯有真才实学者方可登阁对饮。
见沈郁面露疑色,长鱼舟解释道:"击鼓便可向掌柜行投酒令。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但凡有一技之长能得青眼,便可登阁畅饮。"
沈郁忽忆长鱼舟先前问他是否要参加科考的戏言,这投酒令倒真有几分相似。正思索间,侍者已侧身引路:"二位请随我来。"
二人行至主楼中央,长鱼舟执起鼓槌,忽而回首笑问:"可愿一试?"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须知自酒楼开张以来,能通过投酒令者不过寥寥数人。如今这位竟让一个少年郎尝试,态度又如此轻慢,实在狂妄至极。
沈郁却从容接过鼓槌,重重击在鼓面。侍者当即捧来一方紫檀木盘,其上整齐排列着刻有"琴棋书画"等字的令签:"请公子选题。"
沈郁目光在木牌间逡巡,最终落在那枚刻着"文"字的牌上。指尖方要触及,长鱼舟的玉指已轻轻按在牌上,俯身在他耳畔轻笑:"若要引蛇出洞,‘文’可不是什么好选择。怎么?小公子这是舍不得我涉险?"
被道破心思的沈郁唇角微抿:“要么还是……”
“箭在弦上。”长鱼舟顺势按住他肩头,力道恰到好处地将人往怀中一带,"方才那番动静,璇玑楼的探子已然知晓谢卿在此。但要让暗处的人确信你也在此,就该选你最拿手的。"
长鱼舟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沈郁耳尖顿时染上薄红:"何必为我费这般周章?"
长鱼舟又笑道:"莫要想太多,我不过是个爱寻乐子的闲人。沈小少爷,你也当及时行乐才是。"
沈郁终是放下"文"牌,拾起"射"字令签递与侍者。侍者引他们来到后院,取来一把沉甸甸的良弓,指向高楼飞檐下摇曳的玉环:"请公子以此箭射穿玉环。若成,玉环相赠;若碎,照价赔偿。"
沈郁接过特制的短箭,淡然道:"碎不了。"
长鱼舟亦笑:"他不会失手。"
沈郁心头微动,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道立于不远处的身影,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楼上雕花轩窗内,看热闹的宾客们正窃窃私语,长鱼舟耳力极佳,将那些闲言碎语尽数收入耳中。
"这枚玉环悬在飞檐上已有月余,前来挑战者皆是无功而返。"
"可不是?单是射碎要赔偿的银两就足够骇人。"
"纵有两支箭矢又如何?这般高度连玉环中心都难以望见,更遑论要一箭穿环?"
长鱼舟眸中含笑,目光却始终未离沈郁半分。只见那少年凝神静气,目光如炬地注视着高处的玉环,忽而挽弓如满月。弓弦震颤间,箭矢如惊雷破空,竟精准无误地切断系着玉环的红绳!
众人惊呼未落,沈郁已闪电般发出第二支箭,有些聪慧之人却倏然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只见箭影掠过半空,正正穿过下坠的玉环,深深钉入后方那株歪脖老树。与此同时,他弃弓飞身,在玉环即将触地之际一个漂亮的鱼跃,稳稳将其接入掌中,又顺势翻滚卸力,衣袂翻飞间已翩然立定。
满堂宾客先是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沈郁握着温润的玉环,不自觉地望向长鱼舟。那人眼波流转间道出的"甚好"二字,让他耳尖发烫,只得抿紧唇线掩饰心绪,却遮不住面上浮起的薄红。长鱼舟将少年这番情态尽收眼底,先是一怔,继而眉眼间化开一片温柔。
始终侍立一旁的店小二,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讶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恭敬地抬手引路:"二位贵客,这边请。"
侍者引他们穿过曲径通幽的后院,来到掩映在花树间的望仙阁。推窗可见月色下的落茵湖如美人出浴,室内陈设极尽风雅:嵌宝莲花台、鎏金香炉、名家字画,无一不是稀世珍品。
沈郁这才细看手中玉环,长鱼舟适时解说:"此乃漠北特有的美玉,价值不下百两。"
沈郁惊得几乎捧不住这突然金贵的物件。
长鱼舟忍俊不禁:"快净手用膳罢。"
正说话间,屏风外传来清朗笑声:"什么风把长鱼公子吹来了?"
但见一位约莫二十三岁的男子执壶而入,绛紫衣袍随意披挂,眉眼间三分醉意七分风流,正是无所羁掌柜的——宋子游。
"子游,别来无恙。"长鱼舟含笑引见,"这是舍弟沈郁。"
宋子游打量着少年,笑道:"小公子好身手。可愿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长鱼舟笑骂:"少替你三哥招揽门客。"
说话间婢女已奉上十道精致菜肴。沈郁虽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丝孩童般的雀跃。宋子游见状笑道:"这才刚开始,后头还有几十道呢。"
酒过三巡,窗外忽地倒挂下一个怀抱狸奴的青年,正是宋子游的贴身侍卫朝彻。他翻身入内,为众人斟上琥珀色的"流光"美酒。酒香四溢间,三人把酒言欢,长鱼舟不时为沈郁布菜,低语道:"喜欢哪道记下,改日做给你吃。"
沈郁对长鱼舟自然流露的体贴后知后觉,再感无所适从已然是用罢夕食,被送去了厢房休息之后了。
望仙阁内烛影摇红,长鱼舟与宋子游仍在促膝长谈。
宋子游盘中珍馐未动,酒却已饮下半壶。他左手支颐,意味深长地望过来:"你何时多了个幼弟,我竟不知?"
长鱼舟搁下酒盏,眼尾泛起无奈的笑意:"此事尚未成真。我有此心意,只怕贸然相告反倒唐突。今日唤他幼弟,不过试探罢了。"
"怎会有人不愿?"宋子游挑眉道,"能认璇玑楼主、天下第一美人为义兄,旁人求之不得,岂有推拒之理?"
"你又拿我说笑。"长鱼舟指尖轻转酒盏,眸光幽深似潭,"那孩子独行惯了,旁人待他三分好,他反倒要疑上七分,甚至惶恐不安。就像久冻之人,骤遇温水反而刺痛。此事不急,来日方长。"
宋子游眼波微动,忽而展颜:"愿谢阁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调笑过后,宋子游正色放下酒杯:"言归正传,你所说的要紧事,究竟是何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