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了?
那名弟子还有话要说,白珠儿为什么不肯让她说下去?
谢定安心中大感疑惑,但还是决定亲自前往一探虚实。
一路尾随白珠儿前往那座高耸楼阁,于阁前十丈开外止步,白珠儿回过身道:“还请公子在此等候,我去知会她。”
谢定安已经不是第一次扑空,他握紧袖中那把精巧的匕首,递过去。
“把这个给她,她看到就一定会来。”
楼阁清静得委实古怪,但这已经持续半月有余,白珠儿拾级而上,迈过叠踏木梯,来到楼阁的第二层,在门扉前敲了敲。
楼里暗沉,阒寂无声,似是这扇木门将其与世隔绝。
残烛高烧,蜡泪低垂,燃烧时火光不见一丝晃动,透着一种悲冷的死寂,武荻端跪在蒲团上,听见传来一声又一声急促,与往常不同的叩门声,笃笃敲击着心房,微微睁开眼目,不等回身开门,门扉已被推开一条缝隙,耀眼的光色闯入屋中,刺破屋内昏黄的烛光,亮得她几近睁不开眼。
白珠儿却道:“你该清醒一回了。”
大门被彻底推开,天色灿烈,清光如黛,落在她足尖的亮光登时延伸,拉出一条昂扬的光线,洒在她后背,像裂开的锦帛。
她身着一袭素白色孝衣,跪坐着背对白珠儿,一头青丝简单地用白头绳绾在身后,高洁而素雅,身形却略显颓然。
奇怪的是,堂中只有灵位,却没有棺椁。
耳闻熟悉的声色,她眸中亮了亮,又很快平息,以往都是看守院落的红篱来通禀,只是她不曾想过白珠儿居然会来当面劝说。
她的嗓音因长久未语而沙哑,又带着沉沉的疲惫,“这回又是谁来了?”
“是谢公子。”
“让他回去。”
“他还带一把匕首来,让我亲手交予你,想来是你的东西,他还说你见到它之后一定会接见他。”
尔后,那双清浅的棕瞳里多了种若有若无的冷意,转瞬即逝,她又合上了眼,“匕首搁在桌上便可,这段时间,别让人再来打扰我了。”
白珠儿没有照办,平持未出鞘的罗羁,安然半跪在身侧,目光扫过她面目:女子容靥憔悴,略带一丝隐隐的平和,丰满的唇显得苍白,双眉依然如拂熄锐意的冷剑,随时待发,呼之欲出,如匍匐的虎,潜伏的豹。
武荻遽然睁开眼目,直视堂中灵位,乌牌白字,字字入目,她拽紧了衣袖,松不开。
“我一定得见他?”她侧过脸瞥了瞥白珠儿,带一丝难以言明的冷笑,终于让人看出心中悔恨与愤懑,直叫白珠儿心中大撼。
“可正因为你是武荻,不是寻常人。”
正因为你是武荻。
她结识的武荻,命运不由其他人掌控,更不握持在别人手上,她的命运在自己手里,遑论畏惧现今相持不下的局势。
盯了武荻半晌,直至她情绪慢慢恢复平静,拿走自己摊开在手掌上的罗羁,霍地拔出,唰然一声脆响,罗羁的匕刃依旧雪亮如新,一如新出火炉的铁器,昼光之下不损半分飒然风光……挥发银光的剑刃映出了她那秀丽无双的杏眸,柔和的眉波与坚冰般的眼色竟一起毫无违和地融住了。
白珠儿竟也看痴了。
武荻平静地吩咐下去,“让他在前院先等着。”
彼时,谢定安抱着四分期许三分质疑来的,尽管如此,心中已准备好武荻不待见他,但武荻却同意见他一面,白珠儿回完话,便匆匆离去。
楼阁的第二层果然漫步出一个人来,白衣清寡,衣袂翻飞,只见她游走于破碎红枫景色中,不见面貌,望那身清骨曼曼,身形与两个月前相差无几,不似梦中那般瘦弱。
“你不该来白楼。”武荻下楼,开口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谢定安还诧异她今日这身白衣装扮,披散着发,瞟向脖颈还裹着一条白色带子,想来那是裹伤的布条,因为这道伤口,她卧榻一个多月。
“可我来了,而且你也没说不见我。”
“你应该即刻去往西域,而不是在此处空谈。”
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立刻就去,我总归要知晓一些事。”
“西域叛敌所图不明,难道不是理由?”
他还是摇头。
她又道:“前往西域俘获人心,不够有说服力?”
这次,他没有否认。
“殿下。”她恢复原先的称呼,周已亡了,天底下哪还有什么殿下,可她这声殿下,不知是尊称还是警示,谢定安听后,只觉胸口闷痛。
“你大可安心去,十几年前一见面我就告诉过你,诸侯纷争,江山更替,不过是须臾一瞬,帝王宝座是寒凉的,能坐在上面的人必须做好孤老而死的觉悟,若想不把命丢在皇宫,就必须变得比他们还要果断,优柔寡断,害人害己。殿下,你能否听得下?”
武荻此番话直截了当,阐述一件事实,一件谢定安心有痛苦,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如尖针刺心。
沉默后,他紧抿的唇畔吐出几个字来:“你变了许多。”
他只觉得不该将话解释得如此坦白决绝。
“或许我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只不过你从未看清,殿下死里逃生,不过见到了殿下的反应,似乎还没完全想通。”
死里逃生吗?
谢定安惨淡一笑。
藏宝窟刹那间坍塌,化为一片虚无,厉常胜被他一剑穿膛而死。死前,说的每一句都欲盖弥彰,一半真言,一半如谜语,而每一个字眼却都在每时每刻表述着他像个蠢人,盘算所有人,却唯独对武荻留手,最终被蒙在鼓里而不自知。
“殿下曾说要以真心才能换他人真心,可殿下这颗心,试问又有几斤几两是真呢?”武荻不禁失笑道,“世上有些事,有些人,真能以做到以真心换来真心相待?”
她又上前迈出一步,颦蹙眉头,逼问道:“殿下,你能否即刻给我一个答案?”
谢定安更迷惘,怎有法子回答她。
从头到尾,他也对她无法做到完全真心对待,顾虑又忌惮,尤其是武荻起初对他表现得自然而坦诚,让他有种只认识现今的武荻,而其中也并非包括十年前的武荻。
可他等待的,不只是眼前的她,还有十年前雪夜里的那个她。一直等待,一直一直,幼年悲惨的遭遇使他养成生性多疑,他无法做到真诚相待,全盘托出。
金刚钻有很多闪烁的面,棱角分明,在他眼里,武荻每一方面比比皆是。
最终,他满口确定:“你思虑太多,忧结于心,心思竟比我想象的还深沉。”
“是吗?”她哼声笑笑,侧过身去迈出五步,目光放得极远,满不在乎道:“一个十一岁的少女出入江湖,岂能做到天真善良。”
“也是你示弱诓骗燕执,设计害死了他?”
谈起燕执,武荻眼神霎时冷了下来,她眺望重叠枫叶之上苍穹积聚的云团,白洁如玉,评判道:“可害死他不也有殿下的一份,我不过在其中推波助澜罢了,就算我不这么做,他也难逃一死。毕竟殿下身后有厉常胜鼎力相助,铲除一切阻碍殿下成就霸业者,遑论那个‘谢定安’自小受厉常胜调教,不也是当场命丧黄泉。”
“再者,燕执当年抛弃子民,只身离去,这一去便是十来年毫无音讯,不也是中了他厉常胜的奸计么,厉常胜又怎会放宽心让燕执安然脱困,有命发掘藏宝窟,届时大周皇室未复兴,说不准燕执已名正言顺称帝。薄情寡义之人自诩为国为民,将虚情假意之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样野心勃勃而虚伪的人不应做燕民崇拜尊重的君主,但他至少念些旧情,以他一命救回了燕王,也不算枉死。”
不知又忆起什么来,她露出微讶神情,掩口道:“对了,殿下是有察觉的,不然绝对不会让我去调查那些伪造出的假盒子的数目,待我查清,与你得到的情报相同,佐证了我身上谜点的猜想,原来殿下也有此等拿云握雾的本事,现在说这些,惺惺作态做甚?”
武荻此刻笑得运筹帷幄,谢定安心悸了悸,她双目浸过冷水般,只盯人一眼,似已将他的小心思彻底看透。
他认定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疏而不漏,无懈可击,佯做出与世无争的种种举动,厉常胜步步为营,反倒成了世人眼中的狼子野心,霸道称权,挟庸弱无能的天子以令诸侯,这点不置可否。
当论起,天子左右不过落了个不堪大用的名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孰料夏侯昭伺机而动,捡了个莫大的便宜,导致厉常胜未雨绸缪几百年的心血,顷刻化为乌有,留成污名,遗臭万年。
恰恰如此,正也因为谢定安这看似有意无意的举措让武荻探查出漏洞,看出他韬光养晦。
“殿下,你是有野心的,不然绝不会隐忍不发至今,连厉常胜也算在你的计划之中,我利用你取了燕执性命,而你也利用我混淆视听,一叶障目,有往有来,这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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