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迷离,双目蒙上一层泪光,却又眉峰展凛,“……我现在不妨告诉你。”
谢定安怔怔凝睇着她,“武荻,原来你会流泪的。”
她湿红的眼,毫不掩饰哀怨。
“我虽无情,但也是个人,是人就会落泪,从未见过你流一滴泪,难不成你已铁石心肠,不成人样?”
谢定安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直皱眉,心里头忽生怨意,她心中是不是也一样,不乏更深,甚至生出数不尽又莫名其妙的恨意。
他以为对她达到熟知的程度,实则寥寥无几,他以为她生性本不爱笑,其实不然,武荻的笑无处不在,形形色色。
笑容似乎成为她的武器。
武荻将手放下,枯枝也一同落下。
她道:“十几年前,姑苏被屠城一案,殿下可还有印象?”
谢定安道:“我知晓。”
谢定安也仅仅只能用“我知晓”三个字来回答,不敢过多描述,史书所述太过轻巧,轻薄的纸页上涵盖了诸多常人无法承受的沉重。
那年姑苏城被敌军破门攻入,上万人一朝身死,一座城,人堆得比城墙高,尸山血海,残肢遍地,方圆百里饿殍遍野,他的父皇难辞其咎,做出一个荒唐,使天下人谩骂为耻的举措:弃城撤军。
但谢定安很快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莫非、莫非你是……”
“不错,我的故乡在姑苏,我是那场屠杀唯一的幸存者!可收到消息的时间太迟,不能亲自手刃恶贼,将其枭首,以祭我爹娘和姑苏满城百姓在天之灵。”
原来他们之间一直隔着血海深仇,无论如何都无法化解。
是以,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时怨时恨,她没有取他性命,还要与他朝夕相处,可见耐心与筹谋非常之高。
“那么,有朝一日,你会杀了我血债血偿吗?”
“殿下在胡诌八扯什么,我怎会杀你。”
她总是一副令人费解的模样,要让隔着血海深仇者以血还血,对罪魁祸首的后代手下留情,却又以许多难以理解的方式处处刁难、对付,不堪折磨,不如一剑来得痛快。
而武荻要谢定安替她做最后一件事:不远千里杀西域叛敌。
潜在意思要他身居岌岌可危的权力至高之位,漫长岁月孤独一人,踽踽独行,直到死去。
思及此,谢定安眼底黯淡,失魂落魄地退步,绝望至极。
雪的性质,遇冷则坚固,要狠狠冻伤人,要让人们记住冰冷残酷,好像一个无情的女子,像武荻那样的女子。
“若你能在我三招之内破解其一,等你办成事,从西域归来,你问什么,我如实回答。”说时,武荻拔起脚旁的龙吟剑,一使力,抛向他。
“三招,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他苦笑。
“三招未破,你也没资格知晓真相。”
她这话倒像是那截树枝,经不起磋磨却又大言不惭。
“但你手上的毕竟不是兵器,只是一截树枝。”
“不错,更何况公子持有的武功绝技不容小觑,用它只是临阵磨枪。”话毕,武荻的手抚上那截枯枝,对待兵刃一样,脆弱的树皮仿佛经过她的轻触,已变成将士身上无坚不摧的铠甲。
“但现在,”她持好它,身姿卓立,“它已是一把坚韧的兵刃了,无需顾忌。”
说时,眼神变得不一般,犀利却清明,一种慑人的感觉,只有身经百战的杀手才会有的杀气和战意。
谢定安怔了怔。
为什么清淡而幽怨的她会有这样锋利伤人的眼色?
难不成她杀过很多,很多人?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武荻已然发招。
那截枯枝发招之际,仿佛真就是一把快刀,似也脱了胎,换了骨,幻化作一柄与真刀无别的刀刃。
如梦似幻的快刀。
眼前的刀法不过是她施展出的八分一尔尔,倘若她手里持着的是真刀呢?
是不是刀意盈满,足以匹敌世上所有声名显赫的刀?
那截枯枝宛如一口横刀,细长薄韧而有劲。
一口横刀与一把重剑,刀意绵绵,剑声飒飒,不相上下。
瞬息之间,本应被龙吟剑截住的枯枝,现已从最不可思议的方位突刺而出,刀意陡然乍变,挥发出一种幽怨柔感,劲气却异常猛烈,柔化似刚。
谢定安来不及以剑挡身,生挨了那一下,戳在他身上的并不是枯枝的细脆,而是人最坚硬的骨头顶入了柔软的心肌。
他闷哼,只觉喉头腥甜,强忍一口气,咽下肚。
锐利的剑锋嵌入枝木的当口,剑意一炽,嗡然一声,当头一削,锐利的剑锋削去一片树皮。出乎意料的是武荻的招式毫无退意,探枝再截,变更为迅猛,像一阵阵四面八方涌泄的冷风。
他甚至不知风什么时候变冷的,风来剑去,知晓风来的方位,却无法抵挡风的到来。
他的气息变得紊乱,曾经睥睨天下无数名器的龙吟剑此刻居然落于下风,并且是落在了一根普通不过的枯枝底下。
手掌沁出汗,他心服口不服地承认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武荻有伤在身,只恢复了部分功力,还不是在完全恢复的状态。
在同龄人里,她更胜一筹,这点毋庸置疑。
满院悬飘的片片枫叶,如武荻那招破月刀法,刀挥动时挥发的光晕,红胜似火,残赭如血,晕染至人心,细微的伤意便深至骨髓,丝丝入扣。
拥有一颗玲珑心之人却是无情人,无情人使出的不仅仅是伤人的刀法,还有人心,伤透人的心。
莫不是无情人心中没有永远的忧愁与痛苦,抑或看得清透,活得更快乐无拘?
武荻顿住脚步,察觉龙吟剑锋有一股金色流光缓缓上涌,裹满整把狰狞利剑,与龙吟剑自成一脉。
他背对着她,气喘吁吁,忽然道:“你的招式的门路很怪,绝对不是月楼的武功!”
“我几时承认这是月楼的武功。”
“果然。”他拔出地上的龙吟,一挥动,剑上的流光更盛,耀人眼目。
“果然什么?”她面不改色。
“我猜想这十几年来,你的经历必定不凡,虽无法确认去处,但我敢断定,绝不是在诸侯藩镇所能干涉的范围。”
“哦?”武荻扬眉,另眼相看:“你确实不像天下人口中的无用天子,看来他们对你的看法的确得好好改上一大改了。”
“当初在客栈里,天色很暗,飞月剑提着残烛,你的人凭空出现在我面前,我尤为震惊,疑惑着当年救下我的少女明明是燕王的人,为何一番追查下去,仍旧没有结果,哪怕是月楼乃至燕国怎会消失了你的踪迹,现在又忽然现身,你觉得我会怎么看你?”
“你很怀疑我,我知道。”
“不!”谢定安笑出一声:“相反的,我是欣喜。”
“国破家亡,压抑十几年来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欣喜,”他终于绽开一丝笑容,枯木逢春般:“我很高兴你终于出现我面前,一如你当年救下我,替我拦截住那杀向我的一刀的时候。”
“这是燕王的意思。”
“我知晓这是燕王的意思,君命难违,假若没有那道君令,你,还会……选择救下我吗?”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晓大周五殿下,遑论去救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又笑了笑,笑得十分牵强:“假使你没有受燕王的命令,又恰巧碰上遇险的我,也知晓我的身份,你会怎么看待我,你……还会救下我吗?”
“我不会,”她毫无感情地道,话语又独具威严:“你的亲人都丧命于此,复国重担落在你肩上,若是你死在那场宫变,与现在的境遇相比较,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是,你的生死不在别人,更不在我,而是你自己,如果我没有出现,你的求生**依然十分强烈,促使你对抗那横空而来的一刀,撑到老宫人来援救的那一刻。所有人首先都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了你的亲人,你的妻与子,你的朋友,你的伙伴,更不是陌路人。”
这何尝不是幼时在姑苏遇难,武荻苦苦维持自己活下去的缘由之一。
可若是一个人心已死了呢?
他的人活着,早绝望透顶,心已死了。
武荻抬起手,此刻日将西沉,霞光笼纱,她将手中的枯枝对准他——他发上那条黑发带色泽鲜亮夺目,承载着谢定安对少女无数的思念。
它却在秋风落叶下骤然断裂,拂过谢定安的肩膀,夕阳红彤,一股大风刮来顺势卷走了它,卷向永无终点的远方。
霞色满天,风卷残云。
夜风却起,晚色已席卷而来,伤透人欣赏日落的心。
“离开这里吧,外面才有你寻求的答案。”
晚风轻吹谢定安的头发丝,掩住他的眉目,那双辰光般的眼此刻失去了璀璨,慢慢化作一种淡然灰烬,他听见她的声音一起与秋日的叶片飘落,坠入平淡,平淡得不近人情。
龙吟剑的流光熄灭。
他回头,那个白衣女子早已没了踪影。
她来得快,离去也快,像四面八方涌来的秋风,感受得到却挽留不住,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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