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茨来的时间很妙，刚巧赶上卢旺大公在领地内举行宴会。
大公国时不时就会举行宴会、狩猎等活动，一方面笼络人心，一方面向心怀不轨的人示威。
不过这次宴会多少有欢迎米茨到来的意思，连带着伊格的面色都和善不少。
宴会厅被庄重的乐声填满，贵族们的裙摆翩飞，优雅舞动。
很遗憾，他们热衷的永远是米茨不感兴趣的事。
米茨盯着盘子里的烤羊腿，迟迟没动。
她没什么胃口，连日的奔波、在梵亚遇到的那些糟心事，每一件都令她苦恼。
她又有了生病的预感，脑袋晕乎乎的。
一双手从身体两侧伸来，熟练拿起米茨的刀叉，替她把羊腿切好，收手的时候顺势把盘子朝她身前拉了拉。
米茨疑惑地看菲特利斯一眼，转头对着烤羊腿说：“我又不是不会切。”
“您需要吃点东西。”菲特利斯发现米茨越来越瘦，晚宴前替她绑束腰的时候，本该正好绕到身后的绸带多缠了半圈。
放任米茨饿死自己不是个好主意，她总得做点什么。
“知道了。”米茨没好气地回应，把羊排送进嘴里，僵硬地咀嚼。
很快，伊格端着酒杯走到米茨跟前。
她脸颊染上微微红晕，米茨知道这是醉酒的表现，但酒精不会动摇她的理智，她的眼神仍旧锐利。
不像维塔，每次宴会都会把自己喝到爬不起来。
该死的……怎么又想到她了？
米茨手掌撑着额头，把脸埋下去。
“不开心吗？”伊格在她身旁坐下。
米茨坐在主位旁边，是贵宾的位置，但伊格在宴会开始时就被拉去贵族中间谈事，直到现在才想起她。
米茨不敢透露半点不悦，抬起头，扯着嘴角微笑：“并没有。”
“说谎的样子和你母亲一样蹩脚，坦诚点吧，对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伊格把酒杯贴近嘴边，动作一顿，“我没想到，魔法师的事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在她眼里，米茨的一切不寻常都与魔法师阴险的行为有关。她亲眼见过，亲耳听到过关于他们的罪行。
当这一切和杰莲娜的死亡联系的在一起，她有了可以憎恨的人。
那么下一步，理所当然的，米茨会向他们举起复仇的旗帜。
“我说过会替你母亲报仇，但调查需要时间，你不用把这当作不可能完成的事，我的许诺向来会兑现。”
“我没有不信任您，大公阁下，我只是……”米茨抿了抿唇，没继续说下去。
“城门已经封闭了，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出得去。我还封锁了所有联络外界的方式，确保消息不会泄露。如果你最近要送信，把信交给我的管家，她会帮忙送出去的。”
伊格说完就起身离开。
她照样和那些受邀前来的贵族交谈，视线偶尔落在米茨身上，不过很快移开。
没多久，宴会提前结束，米茨得以从喧闹的环境中脱身。这场宴会的关注点不在她身上，但还是有零星几位贵族找她交谈。
落点毫无疑问都在杰莲娜身上。他们对杰莲娜的遭遇表示惋惜，然后上下打量米茨，似乎希望她表现得悲戚。
但他们不知道，经历了那些事后，米茨的悲伤早就被冲刷得不能再淡，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付。
走到宴会厅门口，米茨被一个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撞个趔趄，好在菲特利斯及时从背后扶住她，才没摔倒。
她疑惑地看着那个黑影跑向伊格，然后从斗篷里拿出几只干瘦的兔子。
“艾莉……”伊格认得她，面色严肃，“你回来的太晚了，我明明告诉过你今天有很重要的客人来，你应该来参加晚宴。”
“抱歉，妈妈，我跟踪这几只兔子，忘记看时间了。”兜帽下传出悦耳的声音，像是风铃声般在大厅散开。
她摘下兜帽，淡紫色的头发倾泻而下，缎带般从肩头滑落。
她抓着伊格的袖子，手上的污泥还没来得及冲掉，就这么全抹在了她的身上。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那个被自己险些撞飞的家伙，惊呼一声，凑到米茨跟前，拉起她的手：“你没受伤吧？我刚才……太莽撞了。请原谅我的失礼！”
米茨被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出来：“没、我没事。”
“艾莉诺。”伊格打断她，“只是为了几只干瘦的兔子就错过晚宴，你觉得我会认可这个借口？”
她凑近，伸手拽住艾莉诺脖子后的衣领：“你把我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我应该告诉过你，当付出的代价大于回报时，该毫不犹豫地放弃眼前的目标。”
那两只可怜的兔子大概刚从冬眠中苏醒，想搜罗点干草充饥，结果马上要成为别人炖锅里的主菜。
不过伊格并不是可怜兔子们的遭遇，而是对它们拎在手里的份量感到不快。
“妈妈……”艾莉诺小声求饶，“还有人看着呢。”
伊格那双眼睛不再和善，取而代之的是如融冰般的寒意：“我要听的是反思和歉意，艾莉诺。”
艾莉诺嘟囔着，双手举到和眉毛平齐的高度：“我错了，再也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现在，和卡贝尔小姐道歉。因为你的莽撞，她差点受伤。”伊格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仿佛被她拎在手里的并非她的女儿，而是打翻了餐盘的可悲仆从。
“可我已经道过歉了……”艾莉诺抱怨着，忽然意识到妈妈刚才说了什么，“等等，她就是卡贝尔小姐？那位……卡贝尔公爵的女儿？”
艾莉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伊格的手，又或许是后者根本没用太大力。
她冲到米茨面前，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住：“我叫艾莉诺，艾莉诺·卢旺！”
她表现得兴奋异常。
“你是叫米……木？额……梅？”可惜，艾莉诺看起来记性不太好，只说对一个音节。
“米茨。米茨·卡贝尔。”米茨感觉掌心的泥巴正在凝固，很快就能看到土渣掉落。
过去这段时间，她可见了不少跟艾莉诺一样的人。
她们对杰莲娜的敬佩投影到了米茨身上，总是对她抱有说不清的期待。
艾莉诺笑得很开心，她母亲一点儿也不像，她脸上的笑容多得像是把伊格那份一并剥夺了。
但米茨不擅长应付太热情的家伙，即便在别人眼里，她才是那类人。
“好了艾莉，宴会结束了，现在卡贝尔小姐要回去休息。”伊格重重按住艾莉诺的肩膀，“到我房间来，我有事和你说。”
“妈妈？！”艾莉诺一万个不愿意，但看到妈妈严厉的眼神，只能撇撇嘴。
等米茨走到通往房间的走廊，才长舒一口气：“真是……”
她不愿意用消极的词汇形容艾莉诺，只是吃不消。
“奇怪的人。”菲特利斯接话。
“你不应该随意谈论贵族，被别人听到会有大麻烦。”
“我观察过了，除了我和您，这里没有其他人。”菲特利斯顿了顿，问，“您是‘别人’吗？”
米茨卡住，摇摇头：“不是……不算是吧？”
“您当然不是。”菲特利斯看她这么犹豫，有些好奇，“还以为您对自己很有自信。”
“我干嘛要在这种事上有自信？”米茨更迷惑了，“又没有很重要。”
这次轮到菲特利斯不知所措。
这回答还真是意外，让她竟产生一丝慌乱。
就好像她从未取得过米茨的信任，而对方很快就会将她推开。
突然的沉默让米茨慌神：“难道说，你把这当成很重要的事？”
“只是随口一提。”
“你的表情可不像是随口哦。”
表情？菲特利斯绷紧嘴角，努力作出严肃的样子。
“哈哈……”米茨忍不住笑起来，从没想过菲特利斯会这么局促。
她也是突然发现，逗菲特利斯这么有趣。或许菲特利斯根本没有她想得那么严肃，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家伙。
胸中那股憋闷终于排出，米茨觉得自己不用生病了，但有些话，她也要说给菲特利斯听。
“其实直到刚才，我都不怎么开心。”米茨靠在露台边，“我在想，真的是魔法师杀了妈妈吗？一群被驱逐的人，有这么厉害，在领主们眼皮子底下行凶，还瞒过了所有人？”
看着就行事高调的魔法师，例如德米里，连她都选择在深夜偷偷离开，可见边境的巡查有多严格。
而那位死掉的魔法师，明摆着一副他有许多同伙的样子，那些人是如何混进王国的？又在暗地里蛰伏了多久？
他们的表现足够惊人，一直隐藏踪迹到现在。
“如果真像你说的，大公早就知道，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对我隐瞒，她的目的是什么？”
直到杰莲娜死后的数月，真相的一角才浮出水面。
可这样的结果，就连自己都能轻易发现，其他人呢？
米茨的声音在夜风中变得失真：“我知道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也很可能寻找不到真相。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后悔做了这样的选择。”
这样低落的情绪，菲特利斯只在蒂娜向米茨坦白的那天早上感受到过。
这一次，她不再假装没有察觉。
“我能感受到您很迷茫，但如果就此放弃，恐怕今后会无数次后悔现在的决定。”菲特利斯说出自己的判断。
米茨本就是十分好懂的人，这段时间的相处，让菲特利斯清楚她的每一个念头。
米茨意外地看着她，从没想过菲特利斯会安慰她。
这……算是安慰吗？
情绪尚未来得及酝酿，就听菲特利斯接着说：“您不能再依靠卢旺大公了。您可以向大公请求外出，之前的线索指向奥林，这里一定藏有更多秘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米茨双手在背后一撑，站直身子，重新找回了点自信，“明天我会找她商量。希望她还和在莱落一样，不舍得拒绝我。”
“您在莱落拜托过她什么事吗？”
“只是从她口中得知了妈妈的故事，就像我问你的那样，我想多了解一点妈妈。”
菲特利斯无声点头，结束了这段对话。
回到房间，她第一时间打开窗户，等着德米里用来联络的渡鸦降落。
很快她的手上多了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女正从王都启程前往奥林，代替国王进行原定的巡游。
德米里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星落群岛魔法师的身份能让她接到不少委托，包括不齿的勾当。
而王室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家和阴谋家。
正因如此，德米里能够轻松渗透到王室内部，比自己当时走得还要深。
菲特利斯把看过的纸条丢进壁炉烧毁，坐在黑暗中沉思。
奥林一定有问题，可这里会是灾难开始的地方吗？王女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是否和她散播的虚假的预言有关？前方等待着她们的又是什么？
她们……
菲特利斯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又把米茨算入自己这边，十分懊恼。
她比谁都清楚，米茨就是个累赘。
可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默许了米茨再次对龙裔的事进行调查，还成了帮手？
米茨怕是早就忘了曾经说过的，成为骑士前老实待着的约定。而她，就算记起来了，也不打算再提醒。
好奇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菲特利斯从二十岁那年开始，就没再收到过神新的指示。
事实被德米里一次次戳穿，她才会变得那么失控。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只能靠自己摸索、判断。
失误是常有的事，但她始终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败，因而对神的信任感到愧疚。
最后一次了。
菲特利斯想，这是她最后一次纵容米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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