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朝昀在屋内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想着明日里该怎么说,怎么做才显得不那么生涩。直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才睡过去。
哪知道刚一醒来,便听服侍他的小厮说:“明雁公主从宫里传了话出来,今日宫内有宫宴,公子黄昏时不必去宫里了。”
闻言,纪朝昀心下一沉。随即想到,没关系的,没有了这次,还有下次。
大不了明天,再带她出来。
沈明雁也没想到怎么就这么巧,越国派来的使臣就是在今日入宫,父皇设宴款待,她作为公主,自然也必须出席。
只是没办法去赴约了。
没关系,她和纪朝昀还有明天呢。
晚间,沈明雁换上繁复的宫装,掐着时辰到了殿内。
只是又坐了好久,都没见着越国使臣的影子。
沈明雁有些生气,这样没礼数的使臣,她还是头一次见。
只是皱着眉抬头看向父皇的时候,却见父皇脸上连一丝一毫的不悦都没有。
可只有宣帝自己知道,他心中压抑着怎样的不满。
又等了好半晌,越国使臣才张扬着姗姗来迟。
“让宣帝久等,真是不好意思。”使臣微微欠身,行了半礼,甚至不是宣国的礼。
任在场的谁都能看出来,这越国使臣来者不善。
霎时间,原本该是热热闹闹的宴席,大臣们却一个二个都噤若寒蝉。
宣帝沉下脸,俨然是已经动怒。
越国使臣却像是看不懂眼色一般,朗声道:“陛下,臣等自越国而来,自幼习的是越国礼数,不懂宣国的礼仪,还请陛下恕罪。”
说是恕罪,可他们又哪里有一点对皇权畏惧的样子。
宣帝还是没说话,席上的气氛冷得像是要结出冰刃来一样。越国使臣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了最前面的那个位置上坐下。
沈明雁瞳孔一紧,那个位置,原本是太子哥哥的。只是他今日有事,不能前来而已。
他们怎么敢这么大胆!
“陛下,臣看你们宣国的人冬日里竟然还裹着这么厚的披风。实在是浪费布匹啊。”越国使臣招呼着一旁的小宫女为他倒酒,“不像我们越国,人人习武,身子骨硬朗,所以耐得住严寒。”
此时宣帝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纯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盯着越国使臣的脸,怒火几乎要夺眶而出,说出口的话却还是冰冷平静:“哦?那看来孤也应该下一道旨意,让宣国的百姓都习武才好。”
沈明雁垂下眼睫,她能听出,父皇说这样的话,就已经是在退让了。
这话在她心里转了一圈,让她又想起之前那偷东西的婢女所说的话,或许,他们和越国的战事,真的不太乐观。
宣帝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岂知越国使臣竟然还是不依不饶地开口:“陛下说的极是,尤其是陛下您自己,可要当心您的身子啊,冬日里这么冷,若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此言一出,座下皆惊。
几位大臣眼睛也不敢乱看,只能垂着头死死地盯着桌面。
如果说刚刚还是明晃晃的挑衅,那这句话,可就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诅咒了。
诅咒一国之君,无论放在什么时候,可都是重罪。
沈明雁也被气得不行,只是碍于公主的仪态,不得不将内心的情绪压制下来,要是换做其他时候,她一早便出口质问了。
这样大不敬的言语,任是哪一朝,哪一国的国君都是无法忍受的。
可偏偏宣帝忍下来了,还说了一句:“孤的身体,不劳使臣担心。”
沈明雁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在她的印象里,父皇一直是一个威严而不容挑衅的君王。
可偏偏……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小小的使臣,能让父皇忍下这么大的屈辱。
越想越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团火,燎得人难受。
正当越国使臣第三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沈明雁冷着一张脸站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越国使臣入殿,未按我朝礼仪行礼,按律当罚。”
越国使臣显然是没想到,他们陛下都不敢开口说什么的事情,一个女子居然敢插手。
脸色变了一变,当即就要开口说什么。
沈明雁可不会给他这个开口的机会,接着道:“使臣坐在这个位置上,实为僭越,按律当罚。”
使臣猛地看向宣帝:“陛下,你们宣国就是这个规矩,居然任由一个女子在这里指手画脚!”
沈明雁往前逼近一步:“使臣蓄意挑衅,甚至含沙射影诅咒我朝天子,按我宣国的律例,当诛。”
当最后两个字落下的时候,使臣嗤笑一声:“我竟然还不知道,宣国什么时候成了女人当权。”
沈明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唇边勾起一个笑意:“那使臣就请看看,这满宫上下,有谁敢拦本公主。”
随即一挥袖袍转过身去:“来人,去取本公主的弓来,本公主今日就要好好教教这位使臣规矩。”
就在她转身之际,宣帝对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立马心领神会,抬手一挥,让几人将那使臣架起来,往大殿中央拖去。
使臣当即挣扎着怒吼道:“我是越国的使臣,你们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朝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父皇,儿臣学艺不精,骑射箭术都不怎么样。”沈明雁声音娇俏,说出的话却让越国使臣沁了一身的冷汗,“既然使臣说越国人人都擅武艺,儿臣可否请父皇恩准,让越国使臣教教儿臣?”
宣帝看向刚刚已经被牢牢架在木桩子上,动也动不了的的越国使臣:“明雁的性子是爱玩闹了一些,使臣既然来了,便陪她玩儿一会儿,想必越国的国君,也不会如此小气。”
这话就是要任由这公主胡来了。
使臣这才想起刚刚她的那一句“满宫上下,有谁敢拦本公主。”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沈明雁得了父皇的首肯,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站的远远的,一手持弓,一手持箭。当箭身搭上弓弦的那一刻,剑尖泛出的银光闪烁着,晃在越国使臣的眼瞳里。
刚刚他嗤之以鼻的一句话,此时却好像是催命符一般贴在脑门上。
“按我宣国的律例,当诛。”
箭尖稳稳对准他的那一刹那,越国使臣只恨不得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这公主被宠得如此骄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一时间两股战战,喉间的紧涩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是真的有可能会死在这箭下。
当他颤抖着眼瞳看向沈明雁的时候,后者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被宠坏的,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她根本就是个疯子!
“嗖!”利箭破空而来。
使臣只能紧闭着双眼竭尽全力地后仰,绷紧了身子,连呼吸都是如此困难。
一时间,他只觉得时间被一双大手拉得无限漫长。长到他能清清楚楚地听见箭尖划破周身空气的声音。
“铮!”一声闷响。
沈明雁挥了挥手,几个侍卫上前将使臣从木桩上放下来。
然而刚刚死里逃生的使臣哪里能站得住,当即瘫软地倒在地上。
当散开的瞳孔渐渐聚焦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冷汗已然流了满身。当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颤颤巍巍地回过头,看到那泛着银光的箭尖,不偏不倚地整个没入身后的红柱中,上头还挂着一根黑色的发带。
使臣气还未喘匀,连忙抬手摸上自己的发顶,却只摸到散乱的发丝。
那箭,就是正正好好,贴着他的头皮擦了过去。
只要再往下一寸,只是一寸,被利箭穿透的就不是发带了,而是他的脑袋。
“多谢使臣大人指教,本公主觉得箭术精进不少。”沈明雁垂眸看着使臣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笑话一样,“若是使臣大人还不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本公主不介意再教一次。”
随即让身旁的宫人将浑身发软的使臣扶到他该坐的位置上去:“本公主还是那句话。使臣若是不信不如试试看,满宫上下,有谁敢拦本公主。”
不管那使臣再怎么难受,有沈明雁这句话在,他也只能像个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
他丝毫不怀疑,再有下一次,这箭必然是会射在自己脑门上的。
沈明雁这么一打岔,后半段的宴席,竟然显出几分其乐融融的气氛来。
晚间散席之后,沈明雁亦步亦趋地跟在父皇身后,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做错了事一般。闷着脑袋,一言不发。
一直到了御书房,沈明雁凑到父皇身边软生软气道:“父皇,我错了。”
“明雁,你没有错。”宣帝顿了顿,露出几分苦笑,“错的是父皇。”
沈明雁连忙抬头:“怎么会是父皇的错,那几个使臣,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当然是他们的错。”
“但是,父皇没有当场处置他们,想必也有缘由,是我今日冲动了,给父皇惹麻烦了。”沈明雁一句接一句地认错。
宣帝是看着沈明雁长大的,哪能不清楚她的性子。
自己这个公主,虽说被宠着长大,有时顽皮些,却并不骄矜。她将家国,百姓,看得比什么都重。
宣帝从未想过要让沈明雁去承担什么,有时甚至会刻意隐瞒一些事情。
如果她一直都是小时候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
可她的公主终究还是长大了,长成了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
宣帝还想开口说什么,外头严公公躬着身子进来,呈上一封信:“陛下,这是越国使臣刚刚送来的信。”
有什么话,刚刚在宴席上不说,现在要说。
想也不是什么好话。
沈明雁脸色一下子冷下来,盯着那薄薄的信封,目光里的怒气如有实质:“左不过就是一些大不敬的话,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直接退回去。”
“又在说气话了。”宣帝拆开信,见她直勾勾盯着信不肯挪开眼,觉着有些好笑,“不如你也一起看看,这里面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好帮父皇想想该如何回复?”
沈明雁立时凑上前,看着父皇手里的信。
出乎意料的,这似乎就是一封简简单单问安的信。
直到她的视线落到最后一行——我朝有意求娶明雁公主。
白纸黑字,仿佛恶鬼身上的锁链一般,下一刻,就要将沈明雁禁锢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沈明雁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他们……”
宣帝拿着信的手逐渐开始颤抖,直将那信纸揉作一团。
沈明雁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忘了怎么呼吸。
她怎么能去和亲呢?她明明,明明及笄之后就要嫁给纪朝昀了啊。
半晌,只能愣愣地开口:“父皇,我……会去和亲吗?”
她看着父皇将那一团信纸扔到一旁,竭力压抑着怒气,克制住情绪,还是放缓了声音,拍了拍沈明雁的背:“不会,父皇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去和亲。”
沈明雁后来回想起来,当晚的夜色,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更加浓重。
压抑得想让人不管不顾地逃离。
而纪朝昀在宫外,终于盼到了他的鹰带来的回信。
鹰落在窗台上,借着烛火,纪朝昀分明看见它翅膀上斑斑驳驳的,未干的血迹。
一点一点的,顺着滴落下来。
落在纯白的雪地里,艳得晃眼,像是一簇簇红梅,如此凄艳,昭示着一场噩梦的开始。
纪朝昀心尖微颤,内心叫嚣着不要去打开那封信。
却还是颤着指尖,一点一点将信抽出来。
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信上不是他父亲的字迹。
入眼却是一片猩红,这是一封血书。
摸上去的时候,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滚烫的热意。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长安危矣,镇北将军,殉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