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径出逃,绝非一人可行。
急匆匆赶回大理寺,裴容青看到的是大敞开的牢房门。大理寺掌刑狱审理,却很少羁押犯人。在他来之前,牢房年久失修,就是个摆设。
修缮牢房是他入职大理寺后做的第一件事。
坚如铁桶,蚊子都飞不出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廉径能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出去,应当比登天还难。偏偏这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裴容青的脸色阴沉地如万年不化的坚冰:“人呢!”
陆清执先得到的消息,等在牢里没敢挪动半步。他收起折扇别在腰间,仔细检查落地的铁锁。链子完好,锁头完好,没什么损坏。
整座大牢的钥匙一共有两套,裴容青手里有一套,另一套则归他保管。守卫来通传时,他第一时刻查看了自己手里的钥匙,四十一把俱在,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裴容青手里的更不必说,就算皇帝派金羽卫来偷,都不一定找得到。
负责看守牢房的守卫垂头,低声禀报:“换班时人还在,不过眨眼功夫,就……”
恐惧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顺着四肢百骸弥漫。谁都知道裴少卿的脾气,平日冷淡克制,不近人情,已经是见了就畏惧的程度。发起火来,更是堪比雷霆。这次廉径的事出了纰漏,确是大错,要打要罚,情理之中。
“今日谁来过这里,一一查清楚。廉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感受到语气里的怒不可遏,几个人忙不迭应声。
谁知裴容青下一刻开口,冷冷淡淡地说,“各领三十军棍,加派人手,日夜看守薛仁义几个人,若再有任何意外,你们就不必留在这虚度光阴了。”
扶影微微偏头,示意他们赶紧走。
“找到了。”很快安静下来的牢房,响起惊喜的声音,“观瑾,快来看,是这儿有问题!”
陆清执连连招手,引得扶影好奇不已。奈何裴容青仿若没听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公子不动,他哪里敢在这个枪口上撞,便也生生刹住脚步,不敢逾越半分。
陆清执也不同他计较,自顾自地捧着手里的锁走过来,一一解答,“他们走的是大门,又不是大门。”
“这话怎么说?”到底年纪小,好奇心重,扶影忍不住问。
“你瞧着锁,完完整整,没少一块儿,也没多一块儿。但就是开了,人跑了。”
裴容青斜睨他一眼,为数不多的耐心即将告罄,“说重点。”
“皇城根,天子脚下,谁能这样把人从大理寺救出去?全程没有碰到我们的人,没有丝毫打斗痕迹,又怎么可能?”
漠然的眸光扫过来。陆清执丢开铁锁,也敛去不恭神色回望,仅仅一眼,两人便知对方明白其中深意。
裴容青说:“看来,他还是想保廉径。我们手里现有的筹码,显然还不够打动他。”
夜晚的皇宫大内褪去白日的气势恢宏,添了几分寂寥。轻风拂过,叶子沙沙作响。灯火通明的金仙台沉寂无声。大殿内,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颓废地跪倒在地,囚衣加身,散发阵阵难闻的气味。仔细瞧,他的四肢被碗口大的铁链子锁着,整个人毫无尊严,如同一条丧家犬般,和琼楼金阙格格不入。
成元帝端坐龙椅,身后挂着一副仙风道骨的仙人飞升图。香炉云雾缭绕,笼罩着他,乍一看倒真像得道飞升的仙人突然显灵,在凡人面前现出慈悲真身。
到底是从封地开始并肩作战的老搭档,君臣二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彼此心里的活动如浪涛天,面上依然平静淡然,在无声的时间里,互不认输地博弈。
最终还是成元帝先开了口,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朕到底哪里对不住你?当初沈家的事,徐远宁罚俸半年,廷仗十二,打得他半月都下不来床,告假多日。难道朕不知道其中也有你的手笔?念在咱们过往的情分,朕装作不知,对你半句重话都没有。如此天恩,你竟心存二心?何其混账!”
廉径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笑出了声。
“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懂谁才是该效忠的人。没想到,这个位置叫徐远宁抢了先。他让你杀人,你便杀,让你灭门,你便灭。听话至此,倒比狗还听话忠心。”
“臣到底效忠于谁,圣上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么?沈自秋乃至他全家究竟为什么非死不可,圣上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么?臣原先想不明白,他都主动躲到那么远的小县,偏安一隅,不问朝政,为什么还是招致杀身之祸。今日见到圣上,心里才算有了答案。”
“就算没有春闱的事,臣也活不长。”
皇帝眯了眯眼睛,锐利的视线不加掩饰。君王本就天然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冷酷,此刻彰显得淋漓尽致。表面的伪装撕去,成元帝看着廉径,就像在看一个已死的人。
“这世上能守住秘密的,只有死人。朕的位置,容不得半分闪失。”
……
夏夜的风并不凉爽,闷闷热热,从半开的菱花窗吹进来。素净的帐幔轻轻飘动,在柔和的月光下有种别样的寂寥。
辗转反侧,总是难免。沈怀珠索性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帐幔。因为再见盈掬的缘故,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过往也被毫不留情的撕开。那是一个秋夜,风声瑟瑟。沈家的宅院声响不断,丫鬟端进来一盆热水,浸透帕子拧干,交到沈夫人的手上。
沈自秋负手而立在一边,面色不虞。他冷冷地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儿,没有一丝怜悯。
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模样。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原本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瘦削不少,双颊泛着灼热的红,嘴巴苍白无血色,紧闭的眼睛,渗出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鬓角,打湿脏乱的发丝。
门外“噔噔噔”跑进来一个和女孩儿年龄相仿的男孩,有些怯怯地走到沈自秋身边,垂着头,沉默地盯着脚尖。
“爹,我不是故意的。”男孩鼓足勇气,嗓音隐隐带着哭腔,“可她不是妹……”
沈夫人大惊,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将最后一截话堵在手心。紧紧地抱着儿子,她抬头望向怒火难熄的男人,半是哀求,半是坚决地说:“雨儿落水受惊,须得请大夫。”
沈自秋盯着那张并不陌生的面容,耳边不时的啜泣搅弄着他的凌乱的心绪。一股烦躁油然而生。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若有好歹,跟你没完。”沈夫人一向温婉和顺,不知忽然从哪来的勇气,竟再三出言顶撞。
漫长的沉默对峙,沈自秋似乎败下阵来,无奈妥协,“妇人之仁!”
后来终于还是叫了大夫,昏昏沉沉的女孩意识逐渐清明。而那夜爹娘互不相让的争吵模样,则是她在世上的第一份记忆。
娘温柔细心,守在病榻前无微不至的照料。爹则几乎没露过面,偶尔几次来看她也是冷冷淡淡,掩饰不住的嫌恶。
沈怀珠没有七岁之前的记忆。
无论如何回想,都是徒劳的空白。
爹不喜欢她,父女二人很少打照面。一天到头,为数不多的见面机会是在饭桌上。一家四口,围着一张金丝木圆桌。沈怀珠最讨厌这个时候,她会挨骂。饭吃的慢会被爹说不专心,吃得快会被骂没有半分闺秀气质……偏偏她生性倔强,不肯服软,也不肯流泪。
越是这样,沈自秋便越厌恶。
有父亲做榜样,沈同均有样学样,对她亦是横眉冷竖。两人年龄虽差不多,但男孩的个头高出一截,欺负她、打架时总占上风。
“都是因为你,娘才会一病不起,是你害死了她!”
娘病逝的那一夜,沈同均拦住从浮玉山取药回来的她,恶语相向,恨不得当场杀了她。沈自秋也没好脸色,直接罚她跪祠堂,七天七夜,不能迈出半步。
祠堂又冷又黑,初冬的寒夜,更添几分不可知的恐惧。八岁的女孩浑身瑟瑟,抱着双腿蜷缩在供奉神像牌位的桌边。北风呼呼,吹得没关紧的窗棂一下一下拍打着墙。她很怕黑,寻常都要亮一盏灯才能入睡。娘未生病时,每天都会陪着她,哄她入睡。然而半年前不知发生何事,娘开始终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对她也变得淡淡,甚至会在情绪激动时,让她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莫要在跟前晦气。
沈怀珠不懂,沈同均为什么会说,都是因为她,娘才会生病。更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爹不爱,哥哥愤恨,连唯一疼惜的娘都对她厌恶至此。一夜之间,她成为了家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好像她活着,就是最大的错。
沉重的祠堂门被推开,在无声的暗夜里格外清晰。八岁的沈怀珠抬眼看过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同均。一身丧服,额间缚着白布条,因为流泪太多的缘故,双眼肿胀似核桃。然而眸光微闪,藏着和年龄不符的阴狠。
他沉默不言,一步步靠近。屋子里光线晦暗,烛光随风忽明忽暗,照在沈同均的脸上,半明半暗,仿佛来索命的阴曹判官。
沈同均越走越近,距离还有三四步时,沈怀珠看清他手里拿着一根麻绳。
他想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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