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很快就到,陈静娴跳下车,回身扶掀帘而出的女子。
沈怀珠愣住。
“赶紧,再不下来我走了。”陈静娴又恢复了骄傲的神色,只是多了几分别扭的关心。也许是知道她和陆清执没有半点旖旎情愫,也许是女子间的惺惺相惜,也许是刚才英雄救美,让她心里对沈怀珠多了几分心软。总之,她不再像从前那般讨厌沈怀珠。
哑声笑笑,沈怀珠抬手搭上她的手腕,下了马车。
短短数日,陆首辅苍老许多。躺在床榻上,闭紧双眼,鼻息沉重。沈怀珠先把脉,脉象虚浮,艰涩不畅。粗了蹙眉,再看眼睛舌苔,亦是不妙。
陆首辅的嘴唇发红,很容易令人以为是气色好的表现。实则根据脉象推断,他是中毒。且这毒并非一朝一夕种进身体,是日积月累,积攒到如今才爆发。
这么简单,只要会把脉就能发现端倪。郑如焕身为太医院使,更应该游刃有余,为何陈静娴却说,连郑如焕都束手无策?
沈怀珠疑惑道,“郑院使怎么说?”
陈静娴等在旁边,焦急不安团团转。骤然听到女子问话,一时又没反应过来。而陆鸿在外执行公务,收到消息,匆匆赶回,此刻才进门站定脚步。
不提就罢,提到这个就来气,陈静娴愤愤道,“他说他才疏学浅,治不了,提起药箱跑的飞快,跟后头有鬼追着一般。倒是跟着来的小太医诊了诊,说情况不太好,但没写方子没配药,也走了。”
“可是有何不妥?”陆鸿气喘吁吁,上前问道。
沉吟片刻,沈怀珠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陆首辅并非生病,而是中毒。”这种毒的症状,她前不久在另一人身上见过。
陆鸿蹙眉:“中毒?父亲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陆首辅日常入口的吃食、穿得衣裳、用的各式东西,都有可能成为下毒的机会。”沈怀珠镇定地说,“但经年累月在一个人身上下毒并非易事,据我推断,这毒至少已经十年。”
陈静娴难以置信:“十年?你说的可当真?”
沈怀珠点了点头,“陆公子,借你的短刀一用。”
陆鸿不明所以,却依旧从腰间解下来,递给女子。
陈静娴:“你要做什么?”
只见沈怀珠掀开陆恕英地的衣袖,在手臂处轻轻一划,登时氤氲出一道血线!清晰地映入眼帘。血珠并不四散,呈现浓重的暗褐色,和寻常血迹颜色大相径庭。
沈怀珠皱眉。
果真是一线天。
取名意为悬崖峭壁一般,只有一线生机。
师父曾言,此毒是家中祖传,而又在每代只传一人。如今到了这一代,只有她会做此毒,也只有她,会解开。
当初给廉径把脉时,沈怀珠就曾因此震惊不已,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又在陆恕英身上发现。
她眉头紧锁,师父远在凤城,如何能千里迢迢跑到玉京下毒?更何况,她不止一次表露出对玉京的厌恶,以她的性子,恐怕就是死,也绝不会踏入此地半步。
但若不是她,那就意味着还有人手里握着一线天。
更奇怪的是,一线天乃夺命剧毒,一旦沾染便极凶险。越凶险的毒发作的就越快,断没有能潜伏十年的可能。可她瞧得仔细,确定就是此毒。沈怀珠百思不得其解。
陆鸿十分忧心:“沈姑娘可知这是什么毒,是否可解?”
“能解。”沈怀珠说,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见兄妹二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但我不会。”
两人的心又瞬间提起。
“此毒名唤一线天,我只见过,却不知解法。以我的水平,只能缓解痛苦,延缓毒发时间,并不能根治。”
“一线天……”陆鸿喃喃,似乎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沈怀珠惊讶:“你知道一线天?”
……
“一线天?”
陆清执收起折扇,神色凝重。他鲜少露出这般肃然的表情,眸光沉沉,颇具上位者的压迫感。
裴容青平静道:“嗯,廉径中的正是此毒。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是近日新中的毒。”裴容青缓缓说,“按照我们目前查到的证据,当年跟随那人揭竿而起,有从龙之功的人有好几个都不知不觉间中毒,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将。”
“包括我父亲。”
陆清执讶然,张口欲说什么,被敲门声打断。
“公子,出事了。”
大清早,天才蒙蒙亮,皇宫门前就围得水泄不通。不断有金羽卫驱赶,看热闹的百姓还是趋之若鹜,越来越多。
裴容青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站在人群外,黑压压地,什么也看不清。花了好大的力气,一行人才挤到跟前,纵然有心理准备,也还是为眼前的景象一惊。
只见朱红肃穆的宫门外,躺着一位白衣澜袍的年轻举子。匕首刺入心口,血流了一地。最重要的是,他周围散落着雪花般的纸片。扶影捡起几张,递给裴容青。
字迹整齐端正,可窥见落笔人正直端方的君子模样。
“伤化虐民,因赃假位,君无……懿德,海内寒心。”扶影不禁放低声音,“这人竟敢写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真是不想活了。”
陆清执的一双眼眸落在浑身是血的举子身上,移不开半分,语调里夹杂着几分怒气:“是啊,所以他不是在寻死么?”
裴容青展开手里的这张,写得是: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敢向东风怨未开。
红字白纸,触目惊心,写满了绝望。
“公子,这诗是何意?”扶影问。
裴容青捏着纸张地手指蜷了蜷:“怀才不遇,科举不公。”墨色瞳眸浸透寒意,炎热的夏日,他的周身却弥漫着冷冰冰的气息,叫人打颤。
“敢向东风怨未开。”陆清执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一句,原诗是“不向”,这人却改为“敢向”,决心之大,怨念之深,由这一封封血书跃然纸上。
很快,大批的金羽卫鱼贯而出。清晨初升的日头光线柔和,淡淡的金光落向人间。一如既往的祥和晴朗。光线照在金羽卫玄黑色衣袍外,金鳞般坚固密集的盔甲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点。
有些刺眼。
“让开!”率先出来的几位态度嚣张,用手里的长刀横在百姓面前,凶神恶煞。
有眼尖的认出裴容青,赶快向领头的金羽卫指挥使禀报。如今金羽卫的指挥使名唤徐濯,半年前刚被委以重任,这是个精壮高大的汉子,往那一站就有武将的凌厉气质。人有些嚣张跋扈,除了皇亲国戚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总拿着鼻孔看人,高傲得不像话。能在指挥使的位置坐稳,几乎全仰仗他的姑夫:内阁次辅徐远宁。
多少人眼热这个能近御前的职位,若无徐远宁在朝中的根基,以徐濯的性格,第二日就得收拾包袱回老家。金羽卫是戍卫皇宫的禁军,手里握着皇宫出入的命脉,尤为重要。这个位子上坐的是什么人,对朝中局势颇有影响。
正因如此,以陆恕英为首的一党对他十分忌惮。短短半年,弹劾徐濯娇纵跋扈,仗势欺人的折子就在皇帝的案头高高摞起,其中以御史大夫蒋里最为活跃,几乎每次弹劾,都要提一嘴徐濯的恶劣行径。
果不其然,徐濯只扫了一眼裴容青一行人,毫不掩饰眸光深处的不屑。他本就自视甚高,再加上皇帝曾赐裴容青拥有一部分调配金羽卫,而无须告知指挥使的权力,更令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指挥使如鲠在喉,心怀不忿。
“闲杂人等,通通让开!”
几个顽皮孩童窜来窜去,惹得徐濯不胜其烦,他抽刀扬起,挑着稚童的衣领,高高提起在半空。四五岁的孩子如何经得起这般惊吓,瞬间呆若木鸡,只一味颤抖,不敢再说话。
场面瞬间安静。
扶影低声道:“金羽卫如今越发嚣张,除了圣上和娘娘,余下皆不放眼里。前些天,有个小太监一时没看路,冲撞了徐濯,竟被当场打了二十鞭,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后殒命。”
陆清执拿扇子遮住下半张脸,掩去凌厉神色,“竟不知这皇城何时改姓徐的。”
裴容青没说什么,依旧神色淡淡。
“哟,裴少卿怎么有空来这里看热闹?本官一时竟没瞧见,实在失礼。”徐濯装模作样的说。
裴容青斜睨了他一眼,淡声道:“无妨,徐殿帅公务繁忙,偶尔几次无礼,本官不计较。”
徐濯唇角的笑僵了僵,露出不屑的神情。
裴容青再度开口:“徐殿帅在这正好,省得裴某再走一遭。烦请殿帅将人好生抬起,送到大理寺。”
徐濯挂着讥讽笑意的脸陡然阴沉。
金羽卫指挥使从二品,大理寺少卿为四品。怎么瞧,裴容青都该对他毕恭毕敬。偏偏这位裴少卿仗着圣上抬举,手握重权,便对他颐气指使,全不放在眼里。
但偏偏他又毫无办法。
裴容青无视徐濯铁青的脸色,淡声吩咐,“扶影,去太医院请个人来,也许人还有得救。”
太医院,屋子里静悄悄。
郑如焕气得七窍生烟,说话一如既往地刻薄:“他当我太医院是什么?裴家的后院医馆?一个犯上寻死的举子,也要让太医院趟这趟浑水。”
跟在他身边的小太医不敢吭声,生怕触了霉头,将自个儿派出去。谁不知道裴少卿是位冷面杀神,唯一的笑脸儿全用在圣上面前,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冷漠严厉。这实在不是一桩好活计。
眼珠子一转,郑如焕想到一个人,“黄安在何处?去,把他找来,就说有要事。”
1.伤化虐民,因赃假位,君无懿德,海内寒心。——《讨曹操檄文》;
2.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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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侧金盏(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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