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中间这么一打岔，柏辰星还是没忘记要去见叶朗一面。
倒不是说他闲的没事干纯给自己找罪受，而是《暮色》定档日期刚确定下来。据曹确透露，节目宣发已经发到了各艺人二点公司手里头，只待他们最终签字确认参与。
作为好不容易能顺利上映的剧作，无论如何，柏辰星都得亲自走这一趟。
他朝窗外看去。乌云密布，下坠的雨势却不显多激烈。模糊的视野里，橙心娱乐的高楼在一片房屋中傲视群雄，远远看去，像是座发光的灯塔。
直到车子彻底没了踪影，柏辰星才慢悠悠地打着伞走到公司大门口。他走到人脸识别的机器那儿，瞧着屏幕里自己的面庞——比起九年前，似乎已褪去了稚嫩与青涩。但要说究竟哪些变了，却道不明。人类漫长的生命，仿佛连岁月的流逝也变得极其缓慢。
只听“嘀——”的一声，玻璃门缓缓打开。
柏辰星稳住心神，伞往外面甩了两下，才收了进来，放在里面雨具的专用位置上。
他佯装无事发生地走进公司办公大楼，叶朗正坐在大厅靠落地窗的沙发座椅上。柏辰星脚步一顿，转了个弯。
叶朗见状鼻子里哼出气：“你来的倒是快。”
柏辰星不卑不亢：“公司难得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像张扬那样轻易放过？我们都是老熟人了，还是别相互兜圈子浪费彼此时间。”
“哼，你居然肯把那档综艺让给他。先前不是一再申请要调换宿舍吗？我还以为你们之间依旧水火不容呢。”
柏辰星没立即回答。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
其实有时注视着这张脸，他真的会恍惚。仿佛时光一下子拉扁拉长，再颠个倒儿，回到最开始的那段日子。可苍天明鉴，他当时签约是真心抱着要好好干一仗的念头的。
就是天不随人愿。眼下，他还不想做个追忆的失败者。
所以柏辰星仅仅无所谓地笑了笑，惯是挂着一张虚伪皮：“我只是帮你提前了而已。”
“就张扬的名气，怎么可能还会有像《勇者无畏》的综艺通告再递到他手里。更何况，你本来不就是打着‘我不去的话，顺手给张扬做个人情的准备’吗？”
“你以为你的帮助对他来说是雪中送炭？”
“是不是有那么重要吗？反正，日后他的经纪人是你。”
丁宁的咖位随着广告影视的传播水涨船高，俨然成为公司待爆的潜力股。这个节骨眼上，宋红不可能再分资源到其他艺人手中。张扬若想翻红只能另辟新路。
同理，叶朗要想证明自身价值，不被高层抛弃，打造一个从低谷到巅峰的励志明星，无疑是最快的途径。否则不会在《揽月》提名后，莫名其妙地多了联系。
可脸皮是早已撕破，再虚情假意，还不知道背地里谁给谁互相使绊。柏辰星的拒绝续约在叶朗的意料之中，但幸运的是，他还有不少备选方案。
叶朗从公文包里掏出纸质合同：“没什么好聊的。那你签一下字。”
见人接过，他盯着对方低下的脑袋，幽幽道，“这大概是公司最后为你交接的通告了。怎么说都是相识一场，公司这边给你的宿舍开放到十月。别说我不关照你，我可是费了不少口舌，留足了时间让你租到合适的房子。”
“希望你这回的地址不会被身边的人暴露。”
柏辰星充耳未闻，盖上笔帽，直起身，视线对上叶朗。
叶朗嘴不停歇，语气里充满关切，“哦，对了，顺带提醒你一句，省得你忘了。程乐过不久就刑满释放了。我猜他一定很想念你。”
想念？
柏辰星觉得叶朗说的不对。
对方与其说是想念自己，不如说是怀念陆江。
人的欲念或许真的会被禁区影响，从而不断地扩大扩大扩大，在心中饲养一头伺机而动破土而生的怪兽。它会撕开为人的皮囊，用猩红的眼凝视，不惜牺牲自身也要一步步将人拖下深渊。
面对这样一头怪兽，面对这样一头和自己那样相似的怪兽，面对这样一头已经做出可怕行迹不受控制的怪物，柏辰星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他能不顾情面送对方进监狱第一次，当然就能有第二次。
希望几年的牢狱生活能让程乐的脑子比之前清醒点。
柏辰星冷静地推开宿舍门。
不得不说，少了张扬的聒噪和没事找事，宿舍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不过房子还是得找好，否则等人一回来，谁不知道对方会和叶朗密谋些什么。
毕竟自己不续约，叶朗更加无所顾忌了。
玻璃罐倒个头，柏辰星伸手接住下落的几颗黑星。手指微拢，随后一点点地撕碎，瞧着垃圾桶里的这堆碎片，内心依旧没平静。
看来以前的法子是没用了。
然而这回他再不是孤身一人。不需要时刻小心，不需要伪装掩藏。因此目光投向星网置顶的聊天框，犹豫不到三秒就打了过去。
第一下没接。
柏辰星看一眼时间。
这个点还在加班？他想。
于是原本拧着一股气的阀门松了一点，准备拨第二下的手开始卡顿。周遭的环境逐渐似波浪般扭曲。
好在不同于过往，对方主动来了。
时寒：“都结束了？”
柏辰星：“结束了。综艺宣发到手，估计后续都不跟公司有什么关系了。”
“是吗？”时寒视线转移到前方副驾的背影，眼一垂，又道，“那你宿舍怎么办？橙心娱乐不会直接撵你滚吧？”
“差不多。张扬回来后，估计是真没法待。”
时寒颔首了然。他没追问具体，只捡了先前的话说：“原先你打算的租房，是确定了吗？给我个准信，我好把门锁密码告诉你。”
“别——我想了想还是算了。现阶段先在浮光市找个房子凑合凑合住住。”
“怎么突然变了卦？”
柏辰星故作叹息：“我上次就口嗨。没做好准备去见你呢。”
明明对方也没说什么腻死人的情话，但时寒的耳垂缓慢晕上红。他压制住上扬的嘴角，无意识地抚摸影蝶耳钻，道：“我在浮光市也有房产。是间小户型，但安保措施不错。你住那儿也好。作为你的男朋友，我不想让一个犯罪未遂的家伙和你在同一个屋檐下。”
“你在浮光市居然还有房产？！”
“很正常。多备几套不是坏事。席潇和谈庭也不全跟团队住酒店。”
听到这两人名，柏辰星一个不小心把卡纸撕了两半。观察着不均匀的裂痕，他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席潇和谈庭，都不是好相处的家伙。但，时寒应该比自己对他们更熟悉。啧，好像有点白操心了。
本就破碎的纸屑又被撕了撕，柏辰星望着这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东西，听时寒说：“不痛不痒的，还不及你现在糟糕的心情的事儿大。”
“......我哪有。”
“你的演技在我面前还是太嫩。不如干脆听我的，等会收拾东西搬我那儿去。门锁密码是我生日。那边的家具一应俱全，定期有人打扫，应该能直接领包入住。”
“怎么，你早有预谋？”
“是啊。我可是早早准备好的。”时寒看向车窗外越发稀少人烟的道路，温声劝诱道，“再说了，换个环境，换种心情，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呢。”
等到对面最终同意的话，时寒好心情地挂断，眸中的湖水泛起涟漪。连带着跟温涵梦共处同一车厢的不悦都减轻不少。
温涵梦从后视镜朝后看，镜内右上角露出她微微蹙起的眉：“你未免有些太过了。攥得越紧，越抓不住。”
“是吗？”时寒却笑着反驳，“我要他吃我的，住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要他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
“其实你不就是期待从我这里，听到这些你认为的话吗？”
“这也许也是你自己的想当然。”温涵梦不为所动，“等会去见你父亲的时候，别这么说。”
“为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我相信他肯定会比你更支持我。”
温涵梦冷笑道：“如果你真能让他支持你，记得帮我问候他一句。”
“问候什么？”
然而眼前人却没了话。车厢内又恢复了不久前的死寂。自动驾驶系统兢兢业业地工作中，方向盘打了半圈，无人看守的机器轻轻一扫车牌号，杆子升起又落下。
外面的雨依旧不停，甚至隐隐有愈大的态势。时寒推开车门，撑着伞，偏头看向同样自顾自打伞看向远方墓碑群的温涵梦。
“路你还记得吗？”他问。
“别以为只有你会探望。”这是温涵梦的回答。
她的声线未变，像是含着块冰，于是本应鲜活明艳的美貌也覆上一层薄冰似的隔阂。
犹如照镜子般，在这一刻，血缘的联系以这种形式体现。
两人并肩而行，沉默，沉默。
这种沉默即便到了时桉的墓地也不曾更改。说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起先前已经有所缓和。但一开口，又仿佛打破了滤镜。
温涵梦：“什么时候让他来见一见？”
时寒：“你不是不喜欢。”
温涵梦：“我不喜欢你的做法，不代表我对柏辰星有意见。梁晚是个好老师，她带出来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时寒：“亲自抚养，性格当然能管教得好。”
“......”
“你知道吗，其实有的时候我看着他这个样子，我觉得挺好的。”时寒盯着那块相片，上面的人与他有着如出一辙的蓝眸，只是对方的面相更偏冷硬，淬得那双眼睛越发清冷。
这么一看，自己全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最像。他第一回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血脉的亲近感在那一刻尤为厚重，沉甸甸的，因而本该是陌生的面庞也逐渐模糊了眼眶，连堵在嗓子眼里的话都能倾倒。
不过私底下见了不知多少次，脆弱的神经也千锤百炼。得益于此，时寒没在温涵梦展露，他仅仅注视着，平静说，“这样我就能无限的遐想。想象他还活着的时候会怎么对我，想象我们这个家庭会是个什么样的家。”
“他也许会很忙，但至少每晚都会回来，不像柏昼那样远在荒星见不着人。你不会奔波于公司事务，而是陪伴我教我学乐器，闲暇时还会领我去公园。”
由自己孩子亲口诉说的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胸口的闷痛感席卷而来。温涵梦几乎是要喘不上气，连呼吸都是一种负担。可是她的姿态依旧保持着冷漠：“没有如果。我比你更清楚。”
“你以为抓住了柏辰星就会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既然是柏昼的孩子，那他就不是任你揉捏的软柿子。破绽要掩盖好，才能让谎言延续。”
时寒垂下眼皮，盯着下方石碑上温涵梦的名字：“看来我得感谢你为我遮掩。”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你只要按照之前的约定，合同结束后乖乖回来帮我就够了。”
“比起以前，现在的你更像是要不管我了一样。”
温涵梦一怔。很快就收起自己的失态，道：“我只是如你所愿。反正有柏辰星陪着你。你只要以后别那么偏激就好。两个人在一起，无非就是......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时寒声音蓦地变轻。视线继续下移，望着风雨里摇曳的野草。
心头涌上来的倒不是有种同病相怜的错位感，反而是越发想要过去连根拔起再狠狠摔到一旁的冲动。
以前还嘲笑过柏辰星喜欢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如今自己却也同样栽了跟头。
许是习以为常的漠然和对峙忽然没了影，温涵梦第一反应是转过来看时寒的脸——她曾极力忽视，极力做好一位母亲的形象，然而终究是狼狈逃离。
其实不应该。她演过那么多的戏，即使在进入衰老期前人类面容不会有一丁点的改变，她也扮演不少饱经沧桑的角色。她有自信，有觉悟，咬碎了牙拼命生下，也应当有这份勇气去照顾。
可，只是，只是。
要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因此，陌生也罢，争执也好，她能接受得了。
然而她逃避这双相似的眼，无数次在梦醒后逼迫自己不要绝望，不是为了再次重复望向同样的空洞。
“或许，我得找柏昼好好谈一谈你们俩的事。”
阴沉沉的天际处响起一阵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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