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雨珠砸向玻璃窗，声音委实有些响亮。
旱季难得的一次雨，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大概是柏辰星在盛滨市生活以来头一回见识到。
他抬头看着窗外。
夜色里，盘绕墙壁的牵牛花纤细的茎摇曳，仿佛风力再大些，就要折断。
说起来，这还是小学的时候，老师为写观察日志锻炼文笔特意送的种子。
只是从冒芽就比同班同学晚了一大截，柏辰星当时还觉得难养活，没想到晃晃悠悠居然长到现在。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把盆栽移进来，随后视线挪移，玻璃窗清晰地投映着正在靠近的梁晚。
因没做题而心虚的手蓦地抖了一下，差点没抓住笔。手指下意识搓捏了两回笔杆，柏辰星手掌半掩起册子，先发制人道：“妈咪，怎么不睡觉？熬夜对身体不好。”
“你还好意思说我。学校的作业有这么多吗？都快到22点了。”
“那不一样。老师说现在是关键时期，是分水岭。而且...我刚分班，环境什么的需要适应时间。”
“那也该早点休息。”
曾为人师，这种类似的话语梁晚信手拈来，但如今身份一转，关注自家小孩的心明显盖过大半。只是到底担心自己的言行举止会影响柏辰星，她转移话题方向提醒道，“熬夜容易长不高。”
“哪有。我都已经分化成Bate了，估计高不到哪里去。说不定比妈妈还要矮。”说到这儿，柏辰星的语气难得蔫了点，跟外面雨打风吹的植物没什么两样。
柏昼可是正儿八经的Alpha，天生具有身高优势，偏偏有时又特别坏心眼地喜欢看自己仰视。因此柏辰星幼时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全是仰头看人的酸痛。
那个时候他就暗暗发誓要让柏昼也尝一尝仰脖子的痛苦，可惜分化这种事儿说不准。作为AB结合的家庭，他分化成Bate实在是意料之内的事。
梁晚显然也想到了自家小孩小时候的憋屈样，实在是没忍住，连忙收敛点捂着嘴笑。结果还是被柏辰星发现，她轻咳两声勉强收住：“咳咳。时间还真是快，转眼你都分化了，估计时寒也快了。”
说到这儿，她声音低了些，像是哀叹，“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分到一个班。”
根据星际律法规定，未分化前正常组建班级，一旦正式分化成功，各学校都必须严格遵循同性别划分原则，适当情况下采取混班制且只能以Bate作为混班的基数。
虽然说这项规定出发点是为了防止未成年无法掌控信息素引起骚动，但个人分化时期不一，因此上课时突然来位新同学简直是家常便饭。
柏辰星的分化也算是意外。
不知道是不是运动有助于刺激加速分化进程，总之当时他正跑着一千米就突然脚底打滑，得亏旁边陪跑的时寒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不至于摔破皮。
于是秉持着做好人做到底的想法，柏辰星在意识彻底失去前，紧紧抓着时寒的胳膊，点明要对方把外套盖到自己脸上。
无他，太丢人了。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真没想到自己体力居然差到这种程度。
清醒后校医拿着分化单子递到自己面前时，柏辰星还想，幸亏是分化导致的晕厥。
就是一边的时寒脸色不太好看。估计是被自己晕倒的架势给吓的。
想起对方那时的眼神，柏辰星的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笔帽盖了开开了盖的：“AO结合的家庭，他分化成Alpha和Omega的可能性更大些。”
除非是混班。但是柏辰星目前所在的班级是正儿八经的纯Bate班，学校规定一班最多45人。作为最后一人，他这个班多半是混不了。
“这么说，你以后陪着他的时间就少了。”梁晚有点犯难。她惦记着嘱托，愁容率先映到柏辰星的眼中。
梁晚想了想，决定先问一下自家小孩的意见，“宝贝，你说让时寒来我们家住一段时间，怎么样？”
柏辰星满脸疑惑。他倒不是反感时寒过来暂住，只是单纯地好奇原因。
“为什么？”
梁晚声音轻叹得含着惋惜：“时寒的外公外婆今天去第七星系了。”
“什么时候？”
“就今天。你们走后没多久。时寒应该清楚这件事。我送他们的时候，他们说已经告知过他了。”
这是已经告知的事？
要知道进了第七星系基本就出不来了。
虽说第七星系是著名的养老星系，不论是环境还是设备都是一等一的贴心先进，但联盟早有规定，任何进入衰老期的人类必须强制入驻，非特殊情况，不允许有人探望。
最多星网上远程视频语音交流一下，可这跟永不相见没什么区别。
柏辰星嘴张了一半，但又合了起来，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要宽慰，时寒本人也不在跟前。要埋怨，毕竟是人家家事，连临走前的最后一面也没让亲外孙见上一见，他这个外人其实也没什么立场。
然而眼下时寒孤身一人。
因此对于梁晚的建议，柏辰星举双手赞成。奈何正主自己不乐意。
时寒可能是刚洗过澡，毛巾搭脑袋上，从头到脚一股子被水泡过的湿漉感。他瞥一眼站在家门口的柏辰星，目光语气都和眸色一样很冷：“你有那个闲心不如多操心操心你那成绩。”
柏辰星被说得脸上莫名一红。不自在地摸摸鼻头，小声道：“你看到了？”
尽管他成绩一直都挺一般的，但像这回这么低的还是头一遭。
“就李班那个样儿，又不会因为你去了Bate班有所改变。”时寒收回视线，边走边随便揉了几下湿发，毛巾顺手扔到椅背上，“回回考试成绩出来，不都恨不得把整个年级的列出来，挨个跟班里人分析班级水平。”
“不过你这次怎么考得这么差？你是写错了位置，还是来不及填卡？”
面对竹马的质疑，柏辰星含糊解释道：“新班级，总得有个适应过程吧。而且，而且这次月考的难度本来就比以往更难。发挥...失常也是在所难免。”
听着眼前人虚着气的音，时寒懒得戳穿。人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行了行了，都几点了。感觉回去睡觉，免得早上起不来。”
“不是，你确定是我起不来？”柏辰星成功偏移话题，反驳起来，“明明每次都是我叫的你！”
起得再早都没用，时寒就是有要踩点进教室的决心。胆战心惊已然成为常态，偏还真每回卡点进教室门，弄得班主任一身怨气无处发泄，只得敷衍警告下次注意。
果然，罪魁祸首一点没觉悟：“谁说我起不来。你来，我不就起了吗？”
“还不是多亏李奶奶和温爷爷给我——”
柏辰星刚起头，忽觉不对，赶紧住了嘴。他来是为了宽慰竹马，不是给人捅心窝的。然而面前人却平静得很，顺着他的话接着说：“他们不给你开门，你也进不来。正好——”
“干什么？”
只见人走了过来，手指在门板那儿按了几下，“嘀嘀”两道急促短暂的鸣叫声一闪而过。时寒看向愣在原地的柏辰星，手掌冲跟前晃了晃：“呆了？输入指纹不会？”
“...怎么突然......”
“哪突然了。难不成你以后不喊我？”
“怎么可能！”柏辰星立即否决。拇指瞬间贴了过去，就看原先的红色圆圈陡然变成了绿色。
“结束了？”
“不然呢？”
时寒绕过柏辰星走进去，一手放在门把手：“你往后退退。”
“啊？哦。”
随后迎面忽感一阵微风，手是最先反应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成功分化的原因，柏辰星觉得时寒的力气难得比自己小上不少，隐隐的窃喜刚冒出点头，缝隙里的时寒视线再次与自己重合。
心尖像是被灼烧般地跳了跳，他飞快垂下眼皮，眼睫眨了两眨。
宛如遮掩，梁晚的任务忽地跳蹿了出来。如同标着显眼的框，不断地放大缩小放大缩小。
柏辰星被晃得头疼，可面对门缝隙的竹马，话不知怎的突然拐了个弯，没头没尾道：“你说那盆栽要不要拿进屋里？”
“还活着呢？”时寒有些意外。
“都活好久了。之前你还说被我给浇死，搞得我放学天天来你这边蹭植物。花盆我没舍得扔，就放在外面的架子上，谁知道它后来顺着杆子爬居然活了下来！对了，你那株怎么样？要是你搬，我也跟着一块搬了算了。”
“…我那株早就死了。”
“啊？”
柏辰星狐疑地抬了眼，下意识以为时寒在开玩笑。毕竟人亲外婆就是开花店，就算不是专业的植物学者，但怎么可能连简单耐活的牵牛花也养不好。
然而时寒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他读不出那抹蓝的任何情绪，透过门板传递的力度在这时刻令犹豫划上掌心，于是理所当然地吃了闭门羹。
“时寒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梁晚看自家小孩脸色有些难看，思来想去，落下结论：“惹时寒难过了？”
“我...我刚刚不小心顺口讲了李奶奶和温爷爷......”
大概是因为这样，时寒才会突然难过得要关门。
嘴倒是头一回比脑子运转得还要快，可惜柏辰星真心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他的悲伤和自责过于明显，梁晚主动把责任往身上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要自责，是妈咪的方式不太对。”
事实上，她确实是这么认为。
原想着柏辰星开口总比自己这个大人提出能让时寒接受很多，但同样也变相地令柏辰星承担了所谓的后果。
不应该这样。
她不能再……
梁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随后摸了摸自家小孩低下的头，“下次，跟时寒道个歉吧。”
“嗯。”
“没必要。”
时寒步子迈得很大，称不上是跑步，大概算是快走。
按照这种步速，一般能恰好赶上7点40的公交车，坐个十分钟的路程，然后下车花五分钟到校门，走三分钟的教学楼，爬一分钟的楼再越过长廊，堪堪踏着第一节课的上课铃来到尽头的教室。
柏辰星有时想，要是时寒不那么讨厌出汗，干脆下了车直接飞奔，没准儿对方还能再拖个几分钟出门。
不过他们现在不同班，按过去的脚程算，他甚至比时寒要早到教室。
不要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柏辰星稳稳心神：“...你原不原谅是你的事。我道歉是我的事。”
“你有空管我，不如想想这回家长会怎么面对。”
“还能怎么面对——”
周围三三两两站着等公交的老老少少，穿着同校校服的也有几位。今天走得甚至比以往稍快了点，还能“富裕”地等个车。
柏辰星低头，脚碾着石子玩，“——妈咪反正不来。到时候我拿完习题和卷子提前走。”
这是他和时寒每回开家长会的惯用手段。索性学校管得不严，并没有要求家长必须参与。
只是分化一事既出，如今自己和时寒分别两班，连教学楼都不是同一栋。万一岔开了怎么办？
“我们在校门口互相等，然后一块儿回去？”
时寒目视前方，眼神随便虚放在某一处，重复道：“没必要。”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你现在是小孩子吗？还需要结伴同行。”
柏辰星闻言瞪圆眼睛。不是，当初到底是谁先起的头。
“以前都是——”
时寒急急打断，瞥过来：“过去过去，你也只会嘴上说说。”
这话听来实在有些刺耳。柏辰星几乎是无意识地皱着眉头看向时寒。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分化成Bate的缘故，幼态饱满的轮廓比之先前逐渐清瘦削减了些。冷着整张脸时较往常多带了点不容置疑的气势，跟时寒印象里领自己到盛滨市的柏昼有几分相像。
时寒不说话，移开目光。
柏辰星没意识到是自己的脸色导致的原因，只当是时寒不愿交流。
坦白说，他们从小互相陪伴着长到大，连家都是对门挨着，情谊怎么说都有几尺厚，但要论亲密，两人相处总有点道不明的隔阂。
时寒这个人吧，有时与世无争姿态高高挂起，有时恨不得要跟全天下为敌。顺着毛哄不行，逆着毛呛声更不可以。总之柏辰星跟他相处这么多年，依旧没怎么摸透他的脾性。
可打小柏昼就嘱咐过自己要时刻关注时寒，不能让时寒单独一个人呆着。虽然分班已成既定事实，但要是其他时候再让时寒孤零零的，柏辰星可保不准每月一次的视频通话能不能应付得了另一端的柏昼。
因而他只能干巴巴地憋出这么一句话来：“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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