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一道略显沧桑的嗓音在静谧的车厢内听起来未免突兀,不标准的带有口音的普通话甚至有点滑稽的意味,落云却笑不出来。
她把身子探出到最大程度,再远一点儿屁股就要离开座位了,但碍于有其他人坐在那排座位上相邻的座位,她还是无法看清那双手的主人,只能看见关于“他”的一举一动。
被拦了他也不恼,默默仰起头,抽回被握住的手叠在对方饱受生活磨砺的宽厚手掌之上,用低沉的声音宽慰道:“没事”。
他的皮肤算不上白,可交织在一起的双手仍然有鲜明的肤色差异,令人触目惊心。
说完,他重新低下头,从包装袋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将纸按照褶皱耐心地展开后平铺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掠过玻璃碎片,覆盖在液体之上。那纸巾便如同海绵一般疯狂吸收着水分,誓要将所有的地上的水喝干。很快,干燥的纸巾就成了一坨软趴趴的棉花,躺在地上皱成一团,无力再喝下哪怕一口水。
地铁上没有垃圾桶处置垃圾,因此他没有把纸捡起来,而是先留在地上不管,继续重复着先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处理面前的残局。
手边的餐巾纸原本就寥寥无几,加上纸巾的吸水能力有限,一张接一张之后,仅剩的半包手帕纸很快就见了底,地面上残留的那滩水渍却还毫发未损,顽固地赖在地上不肯离开。
取出剩下的最后一张纸,他将包装袋随意搁置在完全的腿上,孜孜不倦地擦着地。一直到手指都被沾湿了,他才丢下纸,甩了甩指尖沾染上的水珠。
没有餐巾纸可以擦手,也没有餐巾纸可以擦地,他以十分微小的幅度来回摆了一下头,似乎在犹豫接下去该怎么办。
而正是这无人能察觉的动作,却被落云抓了个正着。她的心里陡然之间萌生了一种无法言明的情愫。感动也好,同情也罢,赞赏也好,怜悯也罢,亦或是某种她无法深究的复杂感情……她用舌尖勾勒着唇形,而后将双唇紧紧抿了起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深吸足一口气又呼出去,鼓起全部的勇气,拿着书包走了过去。
她无法袖手旁观,尤其是面对“他”的时候。
落云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路过旁边几个人的时候,他们甚至连头都没抬,而那位大叔却从隔着老远开始就一直看着她,乌黑的眸子里盛着真挚的感情。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完全看清那双手的主人的样子。
这是一位真正的中年大叔,不是落云一开始调侃的“他”的所谓的那种中年大叔。大叔穿着朴素,外套是迷彩服,脚下是橡胶鞋,头发剃得十分短,几乎是寸头的程度,但还是能在零星的黑发中看到大把大把的白色。那是岁月和生活留给他的沧桑,跟“他”漂染所展现的标新立异完全不同。
落云柔软的内心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下,留下一处深深凹陷的印记,要花些功夫才能慢慢复原。
她的黑色运动鞋出现在岸然的视野里,遂停在原地,驻足不前。
岸然猛地一抬起头,恰好对上她看过来的那双清澈无邪的双眼。她的眼睛好像女巫的魔法球,拥有着俘获人心的超能力,吸引他探究其中的深意,可他从来没真正看清,又何谈读懂……
沉溺在她的双眸之间,岸然的思绪就如同漂浮在海上的枯枝漫无目的地漂回上个星期。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她同样在他的面前,用欲盖弥彰的话语否认警察叔叔对她有男朋友的“指控”。
她背后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像是天使与恶魔催生出的禁忌之花,刺红了他的双眼,也刺痛着他的神经。欢愉的神情,滚烫的水珠,在那个特别的日子里无一不彰显着花朵的意义非凡。岸然不愿意多看,所以扭头去看门外薛定谔的风景,心烦意乱,不知快乐为何物。
他在玻璃门上的倒影中原原本本地瞥见她弯腰,瞥见那猩红的花朵震耳欲聋的坠落。
坠落的玫瑰散落凌乱的花瓣,编织出生命最后的乐章。她不假思索地徒手去捡,狂野的花刺刺穿娇嫩的皮肤,喷涌而出的血珠如同玫瑰断了线的泪水,为自己的葬礼交付最后的献祭。
又或者那是献给他的,关于他们故事的句点。
岸然阖了阖眼,压抑内心深处繁复交错的情绪,期望一睁眼之后能发现,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错觉。可他清醒地明白,那是现实,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面前的现实。
所以他久久地闭着眼,不愿睁开。
即使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关注她,即使他不忍去看她的表情,他的心总是不由自主地飞向她,在没有光亮指路的黑夜,它始终能准确寻找到她所在的方向。
一呼一吸之间,岸然还是屈服了。
哪怕眼底还有散不开的阴郁,哪怕心底的酸涩快要溢出来,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翻箱倒柜地从包里找出创可贴。可受伤的人似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拘小节潦草地用纸擦拭伤口,就去和警察叔叔聊警犬的事,心情看起来很是轻松愉快。
岸然攥在手里的创可贴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递出去,显得那么多余又无用,仿佛就是他在她面前的缩影。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岸然自嘲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辞形容自己的可笑行径。就在手里的创可贴快被他用力捏碎的前一秒,他泄气一般松开了手,默默地把东西重新塞回包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无论他怎么掩饰表面的风平浪静,他曾经波澜起伏的心都无法重新归于安宁。
后来,又有一个特警上车,她下意识地挪了几步给他们腾位置,却没注意到和他之间的距离,笔直地就朝他靠过来。她的衣袖蹭过他的,飘来一阵淡淡的熟悉的柑橘的清香,是和那天他在一片黑暗之中牵起她的手时如出一辙的味道。
岸然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转向她的时候,甚至有一根不听话的头发丝从她的耳侧逃窜,蹭过他的鼻尖,而后落在了她的肩上。
这个距离,换了谁都会误会,所以后来的警察叔叔问她,他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他从头到尾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那一刻,岸然的世界翻天覆地地转,周围的其他人仿佛都被做了模糊处理,看不清脸庞,他的眼睛唯一能看到的只有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停歇不了片刻。
他竟然开始期待她的回答。期待她的支支吾吾,期待她的不否认,期待哪怕只是短短的弹指一挥间,他们好像真的是别人眼中的一对。就像是在鬼屋牵手的时刻,就像是在楼梯上对话的时刻,就像是她与他并肩前行宛如私奔的时刻……
这些片段,是他一人私藏的,无法宣之于众的秘密,连她都不知情。
只是她并不是那么想的,因为岸然看到了她手足无措的呆滞的回望,眼底没有饱含任何,哪怕是一丝别样的情愫,所以他知道,她不是那样想的。
警察叔叔还追问她,他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没等她回答,岸然心底已经有个声音在澄清,如果她真是他的女朋友,他怎么舍得跟她吵架……可眼下,他更担心的是她的想法。如果他无动于衷,她会不会觉得尴尬难堪,会不会觉得无助,毕竟是他害得她被误解,他有责任和义务替她分担。
纵使玫瑰的花刺在他心上凌迟,割出伤口与裂痕,划出鲜血与破绽,他依然甘之如饴。
岸然觉得自己肯定是得了失心疯,竟然装模作样地重新从包里翻找出创可贴,递了过去。那是他很久之前就放在包里,以备不时之需用的,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自己没用上,帮到的却是她。
他知道自己伸出去的手在抖,他尽力克制,效果微乎其微。她垂眸的时候,他抖得更厉害,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才会这么失控。
岸然不知道她会不会记得自己,还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热心市民,最差不过是她早就把他抛在脑后,连陌生人都算不得。
而当她怯生生地从他手里把东西接过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答案。
她根本不记得他。
心情像是坐上了跳楼机,正准备坠落万丈深渊的时候,她绵软的手指就毫无征兆地碰上了他手背上的肌肤,令他浑身都像是过了电一般,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心也悬在半空中下不去。
她抽回手的速度如电光火石,写满了抗拒。
岸然悬着的心还是摔下去了。
他们不过是陌生人。
谁料她又伸出手来,以绝对不会再碰到他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创可贴拿走了。
只是给她东西而已,对岸然而言却是一番巨大的苦痛折磨。他的一颗心就像是被扔到油锅里,颠来倒去地炸,炸到外酥里嫩,没一块好皮,这么大的代价换来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看她的机会。
她右手盖着纸巾,只能用左手勉为其难地挣扎着打开创可贴的外包装,直到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小颗晶莹剔透的汗珠,她还是没能成功。
愈发雪上加霜的是,创可贴还十分不听话地掉在了地上。
岸然捡到一半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即便刺伤她的玫瑰是他人的礼赠,即便遍体鳞伤的是他,他还是不能做到袖手旁观。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他全部都放在心上最紧要的位置。
他捡起掉落的创可贴吹了吹,吹去沾染上的一些些灰,撕开外包装攥在手心里,迎上她打探的目光。她圆润灵动的双眼布满困惑,像是在甜蜜的糖果外撒上了一层糖霜,包裹住本真的味道。
她似乎是在问话,又似乎是在质疑。岸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面对她,所以他眨了眨眼,试图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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