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川走到废墟前,敲了敲已经变形的房门。木质房门清脆的响声混杂着钢筋的共振,深埋于内的人受到刺激似的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让夜川总以为这人就要一口气没上来彻底晕过去了。
“圆大古?”夜川试探般喊了一声,片刻又改口道:“黎明?”
里面的人短促地“唔”了一声。
“还记得我是谁么。”夜川一边应着,一边查看道具栏,“你最好待着别动。”
【尝试发动技能“OOO”。发动失败。未满足解锁条件。】
他不满地看向技能发动失败的系统提示:“看来只能把你挖出来了。”
夜川敏捷如豹,也力大如牛,残砖碎瓦在他手中如同纸屑洒落。可当他将一条钢筋扔到一旁时,里面的黎明突然开始一下下敲打废墟,原本气若游丝的呜咽陡然变成混乱的粗喘,最后变成不顾一切的嘶吼,伴随着一阵阵指甲划过木板的抓挠声。
“停……不要!别打我……求求你……”
夜川握着钢筋的手一顿,最后选择了轻拿轻放。
他一边继续翻动废墟,一边尝试和显然丧失理智的黎明对话:“黎明,你冷静一点,听我的声音。”
“好黑……放我出去……别把我关在这……”
“听我的声音。告诉我,我是谁?”
里面的人沉寂了一会,然后发出迷茫的“啊”声。
夜川从废墟中翻出了又一扇变形的房门,尽量放缓了语气继续和黎明对话,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我像是会杀你的人吗?”
“……不。”
“为什么?”
“好听。你……是……”
“说出来。”
夜川在废墟中清理出了一条可供逃生的通路。他掀开最后一片阻碍光亮的木板,露出了深埋于此的、奄奄一息的黎明。
这个被废墟掩埋许久的幸存者浑身沾染了鲜血,衣物破烂不堪,身体蚕蛹一般紧紧蜷着,抽搐的十指磨得稀烂。他侧躺着仰起头,无神浑浊的双眼看向夜川,仰起露出的一段脖颈被污泥浸染,却仍能透出数十条皮开肉绽的血痕。
夜川双手又是一顿,皱眉道:“你喜欢自残?”
黎明浑身仍触电似的抽搐,闻言把头埋进蜷起的双膝,发出细微的呜声。
夜川半蹲下来透过这小小的豁口观察黎明的伤势。尽管对方血流得挺多,但似乎并未有伤筋动骨的隐患。于是他一把将这只轻得过分的小鹌鹑捞出来,那条耷拉的右腿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鹌鹑在发抖,和他之前冷静自信、巧舌如簧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夜川瞟了一眼仍未宣告完成的临时任务,妥协般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小鹌鹑的后背,脸凑近了,在他耳边发出充满安抚意味的“嘘”声。
“我是谁?嗯?说出来。”
黎明气若游丝,尾音带颤:“叶鹰……不,夜川……?”
一声“夜川”带着颤音飘入耳膜,夜川心里不知为何就像被幼猫狠狠地挠了一下。
他简短地“嗯”了一声。
“……骗子。”
黎明终于喘得没那么厉害了。他的呼吸渐渐平复,血肉模糊的十指不自觉攀上夜川的衣襟。小鹌鹑挪了个地,埋进了把他挖出来的猎人的怀里。
“这里好黑。”黎明说。
夜川将黎明向里揽了揽:“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你的幽闭。”
“啊。”黎明的脑子似乎仍有迟钝,缓了好一会才接上话,“小时候,仓库,关了一星期。”
“还有呢?”
黎明移开视线:“没了。”
夜川作势要将黎明放开。
黎明反射性抓住夜川的肩膀,浑身又抖了起来:“……腿也是那时候被打断的。别走,再让我……贴一会。”
夜川默许了黎明的举动,看了眼系统弹出的【临时任务完成】的讯息,问:“什么时候能好?”
黎明埋在夜川怀里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十分抱歉地示意他已经没事了。
“你那同伴去哪了?”夜川问。
黎明没有回答。
黎明浑身脏兮兮的,黑泥、烟尘和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却也盖不住他过于苍白的脸色。他颤颤巍巍地,试图从地上爬起又跌落。一来二去,夜川看不下去了,再次把人捞起来放到背上,无意间触到对方滚烫的体温。
“你发烧了。”夜川皱眉道。
黎明盯着他看了一会,将脑袋埋进他的脖颈。
他将黎明往上又颠了颠,确保人不会半路掉下去,踏上了向上的楼梯。
——
——
【正在使用道具“盲盒”。正在抽取,请稍候。】
【获得并使用道具“摇人铃”。系统将随机抽取一位玩家发布任务来解决您当下最迫切的需求。与您最有缘的那个ta,即将奔赴而来。】
黎明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被全然黑暗包裹的恐惧迅速席卷了他的大脑。他先是再喊了几声刘铭,然后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声呼救,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哪怕来只循声蜈蚣也好过一个人待在这样狭小黑暗的空间中。
他患有幽闭恐惧症,所以他在游戏一开始就确认初始房间的大小以及能见度,时刻提防自己彻底落入黑暗的手中。否则,一旦发作,他将陷入完全不可控的幻觉之中。而且据上一次发作时的目击者说,他还会有明显的自残行为。
可这里的黑暗太深邃、太孤独了,那钢筋掉落时发出的嗡鸣像极了当年漆黑仓库里殴打他的那些钢管的响声。无论他怎么努力保持清醒,最后他仍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恐怖的幻觉。
他不怕怪物,甚至不怕死。可他怕极了黑暗,还有让他窒息的钢管声。
在意识陷入混沌的前一秒,他使用了真理给的【盲盒】。然而道具使用后的结果,他已经一概不知了。
像往常发病一样,他眼前开始出现斑斓的色块,右腿也开始隐隐作痛。他看见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轮廓,咧到耳边的笑容流下淤黑腐臭的猩液,喷溅到他脸上留下烧灼的黑点。他好似是他,又好似不是他,他在身体内外游离,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漆黑覆盖,然后化成一滩浑浊的黑水。
那张恶心的脸凑近他,然后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疼痛。窒息感和疼痛风暴一样席卷了他的全身,尽管他残存的意识知道这是自己的脑子那些天经历的事件异化的结果,但他还是控制不止自己的精神和感知,只能任由自己在绝望的风暴中随波逐流。于是他开始胡言乱语,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擅自进行无用的求救,可他就是控制不住。
他好像回到了那一个星期,又好像遭受比那一个星期更加痛苦的绝望。无数辨别不清的意象在他脑中闪过,最后化为比那时更胜一筹的疼痛和恐惧,逼得他不断大叫着将脑袋撞上石块、将双手插上钢筋。磨烂十指的指甲,试图用更大的痛苦压制住喷涌而出的战栗。
好痛苦,好害怕,好想死。
谁来救救他?
恍惚间他眼前出现了天台的落日。灿红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十层楼的栏杆之下,是学生们开心雀跃的并肩身影。
他开始坠落。
而在即将触地的那一刻,那存在于记忆中遥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就算是为了我。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要好好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好好地活下去。
他浑身抽搐了一下,意识短暂回笼,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
“听我的声音。告诉我,我是谁?”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他是谁?
“我是谁?嗯?说出来。”
该死,这帅得过分的声音……是叶鹰?
黎明拼尽全力用余光看了一眼系统的消息。
【玩家“夜川”正在进行“摇人铃”发布的临时任务。】
“……夜川?”
说出这个名字的一瞬,他被放入幻觉风暴的意识突然像被拉紧了线的风筝,顶着飓风一步一步回到坚实的地面上。他哆嗦着抚摸粘腻肿胀的手腕,终于回想起他现在正在一个诡异的游戏里——这里才是糟糕的现实。
许久,他终于稍微缓过神,颤着声回应了一句“骗子”。
他昏昏沉沉的,感觉身体有些热。夜川一直在问他有的没的,他没精力再去揣测或者避讳,只被威胁一下,就把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一股脑全告诉了夜川。
这样坚固的拥抱,他需要更多。
夜川背着他,提着手电筒,不紧不慢地上楼,沿路的爬行者甚至循声蜈蚣见了他们全都绕着道走。
首先是夜川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摇人铃】哪来的?”
面对夜川,特别是刚刚把自己从那鬼黑地方捞出来的夜川,黎明本能地知无不言。可当他准备供出这游戏管理员的“慷慨”时,虚空中一道凌厉的眼神顿时如芒在背。
于是他将即将说出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僵硬地胡诌:“从某个房间里搜出来的。”
夜川偏头看了一眼黎明,没再多说什么。
夜川的背很结实、很宽,迈出的步子很大、很稳,晃悠悠地像一处惹人困倦的摇篮。
黎明强撑着眼皮对夜川道了谢。
夜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为了救你,我浪费了3个小时。”
黎明虚弱地扯扯嘴角:“出去之后,请你吃饭?”
“去哪?副本之外?现实?”
黎明沉默。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处境。”夜川说,“正如那眼睛所说,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处于其它新手副本的另外九万九千八百人,都已经在终末里死去了。”
“第十次终末。”黎明补充。
夜川“嗯”了一声,重复道:“第十次终末。”
“是那场C城大地震么?”
“终末并不特别指代某一件事。它代表现实中一段时间内大范围非常规的集体死亡现象。但C城大地震规模已经足够庞大,它就是第十次终末。”
“你为什么能知道这些?”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的多。”
黎明扒在夜川背上,有气无力:“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关于这个副本的信息,你现在知道多少?”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我可以把现有的信息整合在一起。对你我都有利。”
夜川沉默片刻,似在思考。
黎明没等夜川做出回应。他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一边整理起现有信息。
“目前的关键道具包括那个自来水厂合同证明和污染化验单,还有安东尼的日记本。安东尼早年希望去外闯荡,对处于穷乡僻壤的亲人们建自来水厂的犹豫不满,这或许是促成自来水厂建成的原因之一。但自来水厂的水质不合格,他的亲人若长期引用这样的水,身体必将出现问题。路上,我和刘铭还碰见了一只奇怪的爬行者,一直要安东尼带着合同证明回去。”
他稍稍喘了口气,虚弱地问:“你那边呢?”
夜川犹豫。
“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马赛克终结者’,找到安东尼日记本后给全体玩家触发的效果。”
“那怎么了?这游戏里有什么被马赛克挡住的……”
说到这里,黎明一愣,忽然想起他在那些怪物尸体信息上见过被马赛克挡住东西。
怪物的名字。
为什么要挡住名字?为什么找到关键道具后会触发抹除马赛克的效果?
那些怪物的名字藏着什么秘密?
“它们无一例外都姓‘埃兰’。循声蜈蚣就叫卡莲·埃兰。”
安东尼日记本上提到的一个亲人的名字。
黎明顿时汗毛倒竖。怪物是人?还是人变成了怪物?卡莲早在安东尼日记本上出现过,是个人类,因此后者可能性更大些。但是又是什么能让人变成怪物?基因变异?惨无人道的实验?还是……
“自来水厂。”黎明喃喃。
夜川没有接话。
“所以怪物其实是和安东尼一样,曾经在孤岛上生活的人们。既然如此,可它们为什么要攻击同乡呢?如果我是他们的话……”
黎明回想起那只奇怪爬行者的话。
——安东尼,带着证明,回去。
——不,不,不。
它其实在说:不要回来。
黎明从心底感到一阵难以忽视的疲惫。或许是刚从幽闭恐惧症的发作中缓过来,又或许是明白了怪物与安东尼的关系。
夜川踏上30层的阶梯,步伐稳健。
难以抵挡地,黎明的意识渐渐陷入混沌。
“谢谢。这个游戏副本的剧情真是有够讨厌的。”他疲惫地说,“无论在副本之外还是现实,夜川……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黎明头一歪,彻底迷失在摇篮中。
夜川唤了几声,得到的答复仅有越发均匀的呼吸声。
他腾出手摸了摸黎明滚烫的额头,又低头看了看垂在他身侧的发黑手臂,再次皱起了眉。
【正在对玩家“黎明”使用道具“蜈蚣毒的解药”。】
“真麻烦。”
夜川小声说着,背着黎明侧身进入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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