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铭睁开眼,入目是浑浊的雨幕和诡异压抑的黑天,身下是硌人的破碎墙体,身旁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巨大黑影。黑影披着褴褛的斗篷,与斗篷融为一体的面容和利爪以扭曲的姿态瘫在地上,一柄被折断的镰刀摆在它的身旁。
【正在查看怪物信息。怪物:复仇者。名字:马克·埃兰。状态:死亡。】
马克是谁?听起来真熟悉。
还有刚才发生了什么来着?哦对,是复仇者来了。他被砍伤,退无可退,那怪物又想杀了黎珲,于是他冲上去擒住了它的脚踝,然后被一阵剧烈的白光震飞了出去。虽然他也被连带着震飞,但没有那一下,估计旁边躺着的尸体就是他俩了。
他想将自己撑起来,却发现双腿毫无知觉,连半分也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这双腿血肉模糊,数道狰狞见骨的伤口横亘在皮肉上,与碎尘一起糊成了殷红的斑块。
背后传来阵阵刺痛。于是他向背后一摸,也是满手的红,水龙头一样,滴滴答答止不住。
刘铭看着被轰开一片的墙体,有些疲惫地停下动作,无力地倚靠在身后的断墙上。他似乎被轰飞了出去,早就不在他和黎珲遇难的地点了,此时所在之处一个活人也无。
不知道黎珲怎么样了。“复仇者”已经死去,就算没了他,黎珲一个人应该也没问题的……吧?真的没问题吗?黎珲一个人走不快,万一他又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雨一直下。从游戏的最开始,从那死人坠楼的时候,一直到现在,这场漆黑的暴雨就从未停过。它将玩家们困在宾馆中,让他们去寻找虚无缥缈的钥匙和门,遭遇各种各样的恐怖怪物,失去同伴、付出生命,
刘铭其实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可以逃出去的局。
正如真理所说,他自睁眼看见系统提示的那一刻起,就把这次的遭遇当做了一场真正的游戏。他向来喜欢打游戏,也擅长通关,所以他相信自己当然可以出去。于是,在这个前提下,他对黎明说出去之后串门相聚,对叶鹰说出去之后再找他算账。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当然”。游戏就一定能通关吗?黎珲就一定会和他成为朋友吗?他就一定能活到找叶鹰算账的那一天吗?因为死亡总会眷顾年暮之人,就全然不顾年轻人也会死的事实吗?
刘铭望着混沌的雨幕,雨点稀稀拉拉地溅进来砸在脸上,进入游戏后从未有过的冰凉触感让他在这一刻彻底回归了现实。失血让他的脑子发蒙,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自己的父母、分别不久的同学,家里香喷喷的饭菜还有卧床柔软的被子。
刘铭承认自己很天真。他没有善于算计的脑子,徒有一身劲,只会一股脑地学,碰壁,然后再学,再碰壁,傻乎乎地和班里所谓的“好大哥”玩在一块儿,以为青春的所有都是善,全然不顾恶的可能。他依恋着家里的关爱,憧憬着来源于家庭熏陶的模糊的正义,怀揣天真愚蠢的梦想。
可他并不是无知的,他很快知道“好大哥”并不是一个好大哥。这个想法首先是一种猜疑,然后在答应和大哥一起“活动”,作为受邀的“霸凌者”目睹黎明被堵在厕所里羞辱殴打的时候变成了确信的事实。
可刘铭真的很天真。他是警察的儿子,他可以在游戏中扮演迪迦一往无前地击退怪兽,却不敢在一群恶心的笑骂和拳头中救下那个他憧憬的身影,只会在远处被大哥吼得两股战战,然后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
他像个阴沟里的虫子,遇事只会回家埋进被子里瑟瑟发抖。他的悔恨在第二天黎珲请一周病假后达到了顶峰,至此之后这件事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道疤痕。
或许他还是个十成十的胆小鬼。因为同班足足三年,他都没敢主动和黎明说一句话。
但或许又不太胆小,因为在那之后他顶着处分和那好大哥打了一架,将对方揍进了医院。
刘铭憧憬黎珲,却害怕黎珲,也心疼黎珲。渐渐地,比起一个令人憧憬的好学生,黎珲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个复杂的符号,一个刻着他懦弱的石碑。他对待黎珲,就像拼命否认过去懦弱的自己。
因此他再见黎珲时会那么不知所措。也在这巧合驱使下,他终于和黎珲说上了这几年来的第一句话。
然而,黎珲对那件事的在意程度轻得简直超乎刘铭的想象,甚至以为刘铭当时只是一个无关的路人。于是这瞬间加重了刘铭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愧疚,然后就如熊熊烈火,那份燃不尽的愧疚转化为保护的动力。因此他总是下意识地跟着黎珲,以为在黑暗中的陪伴能弥补往日的过错。
或许我还是个笨蛋吧。刘铭无力地想。一见到黎珲就顶着愚蠢的脸一股脑贴上去,任谁看都是个傻蛋。
黎珲对于他来说算什么呢?偶遇的高中同学,受霸凌的对象,需要照顾的残疾人,自己懦弱的证明。黎珲从不是刘铭世界的中心,但在刘铭的心里占据了复杂的一席之地,永远是一颗腐烂的种子,永远冒不了头,永远埋在心底,也永远无法不去在意。
说起来,黎珲说他还改了名。到最后也没来得及知道他的新名字啊。
刘铭半卧着瘫在水泥板上,昏暗的视野里忽地出现了一双满是灰尘的破洞皮鞋。
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地放松。他抬头,入目是张不算陌生的脸。不知为何,他咧起嘴呵呵笑了几声。
来者是个秃顶大腹的中年人,穿着海澜之家的衬衫和西裤,金丝眼镜的半边镜片上满是裂痕。这正是当时他和黎珲下到2楼时遇到的无礼之人,而此时这个当时看起来局促无比的中年男人现在只有满脸的平静,黑黢黢的眼直直看着刘铭。
一时只余雨幕冲刷废墟的声音。
刘铭咳嗽着笑了几声,吐出一句莫名的话:“我爷爷走的时候,病房外也没有人。”
中年男人半蹲下来,臌胀的肚皮撑圆了褶皱的西装,像个气球。
“我一直在看着你和你的同伴。你是个很棒的寻宝者,也是个善良的人。” 男人说,“但我觉得,如果没有那个瘸子,你能过得更好,至少不用背着一个残疾人在楼里跑来跑去,像个傻子。”
刘铭吐出一口血沫:“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在蜈蚣手里了。”
“这样啊。”男人似是了然,看向刘铭的眼神多了一些怜悯。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而后,刘铭轻轻叹了口气。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男人笑了:“当然可以。”
“这家宾馆的老板已经不在了,对吧?”
“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猜的。因为众生倒影可以成为每一个人被它杀死的人。老板成为了众生倒影,又或者说是众生倒影成为了老板……总之他已经不在了。”
男人说:“为什么众生倒影就不能当老板呢?”
刘铭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马克是谁吗?”
男人没有回答。
“哦,原来是这样。”刘铭自言自语,“马克为什么想杀了安东尼呢。”
男人无奈道:“因为他不想回家。”
“不是他不想,而是你们不让。”
“孤岛已经没有他的家了。他的亲人都在地狱里,地狱才是他的家。”
“行吧,行吧。”刘铭碰了碰男人圆滚滚的身子,“你要救我出去吗?”
男人站起身。
“你知道不可能的。”
“……那你能放过我的同伴吗?”
男人摘下了那副布满裂痕的金丝眼镜,没有回答。
刘铭卸去了所有力气,彻底躺在了水泥板上。
男人说:“安东尼,该回家了。”
男人气球样的身躯膨胀出一个巨大的多面体球形,像一只无声破茧的蝴蝶。它如太阳般明亮,每一面都是一个人流着血泪的脸。它伸出无数漆黑的手,握紧刘铭的脚踝、大腿、腰和脖颈,身后延伸出漆黑夜幕里的繁星全部聚焦在这个将脸憋得通红的濒死之人身上。
黑色的指穿透了残破的身躯,挥洒出滚烫的血液。
刘铭最后的视野就是眼前的镜面里自己痛苦的脸。
“我敬仰你,最棒的寻宝者。”众生倒影的声音回荡在刘铭脑海里,“你的一切都归于我,包括你的善、你的罪。”
一道残破的身躯突破昏黑的雨幕,在高处的混沌中裹挟着碎石翱翔坠落,一如游戏最开始坠楼的那道血影。
雨幕中,秃鹫扎堆着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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