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澄消失得像风一样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地上那一大摊血，乐桃甚至都要以为他的存在只是她的错觉。
宫殿外围圈很大很绵长，同样绵长的还有绕宫一周的河滩，以及淡金色写满咒文的结界。
乐桃踩在粗砺的石子上，试图向连接宫门和城区的桥走去，心乱如麻，脑子里全是肃澄离开前吐出的那口殷红的血。
他今天早上不还是好好的嘛，怎么又吐血了？
是因为救她耗尽了能量？
不是吧......他有什么理由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她跟他也没有很熟......
虽然他曾口口声声说自己死不掉，但那又并不意味着他不会痛，若是每日循环往复如此忍受折磨，那日子未免也过得太惨了些。
哎，明明魔法少女应该作为保护人的那一个，怎么反过来倒被人给保护了。乐桃捏紧拳头，默默发誓要变强些，再强些。
她走了大概五分钟，才终于走到桥旁。桥下有个梯子，虽然锈迹斑斑，但勉强能支撑乐桃爬上去。但在那之前，乐桃打算先换件干净的衣服。
她躲到了桥墩后，四处张望半天，趁着没有任何人，赶忙在阴影里换了件亚麻色的裙子。
方才那件白裙子已经浸满了血，她若是这样出现在宫门前，怕要被人误会是来闹事的。
她真的以为没有任何人看到她的举止，踏着谨慎却轻快的步伐钻出阴影，谁曾想居然迎面贴上个巨大的灰蓝色鱼头。
鱼头大概半米宽，滑腻的鳞片在夕阳下散发出晦暗的光。这鱼双目失神，空洞地盯着乐桃，宽厚的鱼唇边两根胡须上不明粘液缓缓滴落。
再仔细一看，这鱼头下方竟然长了一对人腿，腿上浓密卷曲的腿毛湿漉漉的。
“呼——”鱼头深吐出一口气，鼻子里蹦起一串鼻涕泡。乐桃忙不迭捂住嘴巴，心跳如雷。
“扑哧——”那鼻涕泡破裂，落在乐桃身前的地上。
乐桃彻底被吓坏，“啊”地尖叫一声，一巴掌推开这人身鱼头就往桥上爬。
梯子上的铁锈不断摩擦着乐桃的手掌，蹭破她的掌心，乐桃管不了那么多，屏住呼吸拼了命双手使劲把自己往高处不断拉去。
等她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桥上时，桥下的怪物逐渐变多了起来。它们从护城河的角落边鱼贯而入，东倒西歪地在沙石上蹭着自己的上半身，东倒西歪地爬起来，互相和对方发送鼻涕泡示意，再踉跄着倒在对方怀中。
此场面之诡异、动静之离奇，不光惊呆了乐桃，也吸引了看守城门的卫兵队。他们身穿金丝铠甲，原本正手握长枪目视远方，此时也不禁偏过头来试图看清桥下发生了什么。
听到桥下不时发出的碰撞声，卫兵队长走出列，昂首挺胸地高抬腿踢步至桥上，一低头，却见一群妖怪正用鱼头撞着桥，遂大惊失色，飞奔回队，慌慌张张喊来禁卫军头子。
乐桃见一大队人马正朝着桥上走来，不知是来抓她的，还是来抓鱼人的，下意识连滚带爬地朝桥的另一边跑去。
她刚跑没两步，一支箭就直直破风而来，插进她脚边的地上。乐桃成功被这箭威胁到，脚一软便朝前摔了一跤。
两个卫兵追上前来，一人一把刀，交叉放在她的脖子边，凛声问：“来者何人？何方妖孽？”
乐桃一垂眼，就能看见锋芒逼人的刀刃，她恐惧到想哆嗦，又怕碰到刀刃，不敢哆嗦，只能默然流泪。
“太没用了，今天居然流了好多次泪，太没用了乐桃。”她想着想着，鼻子一酸。
“我不是妖怪，”她颤声回应，因为太想活下去所以撒了个谎，“我是正阳派的，岑掌门派我进宫......”
那俩卫兵对视一眼，依旧警惕地架着刀，乐桃只好补充道：“我有符节......在我口袋里......”
站在左边的卫兵这才缓缓放下刀，对伏在地上的乐桃说：“你明日再来，今日已过入宫时间。”
此时鱼人们已经不知通过何种手段爬上了桥，正漫无目的地用硕大的鱼头顶撞着禁卫军和守卫们。刀剑砍在它们身上，它们无动于衷，似是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即使面部血肉模糊，也依旧倔强冲撞着人群。
右边的卫兵本还打算不依不饶，身后一大波禁卫军却嚷嚷着：“快来帮忙！”
这俩卫兵只好快步跑回桥边梯子上，加入人和鱼人的对峙中去。
乐桃长舒一口气，揉着擦破出血的手肘，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膝盖也摔破了，点点血斑从膝盖处的裙布洇出，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狼狈。
该场闹剧最终以国师司千尘凌空置下锁妖阵收场，无数鱼头被锁妖阵网住，挣扎间灰飞烟灭，宫门前只余下阵阵腥臭的烤鱼味。
只可惜乐桃被那两卫兵吓得不敢久留，已经顺着宫前的大道跑去了城里。
这沛国都城沛都在前朝时不过苍雀山北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城，平日里人迹罕至，商贾难达，沛国国主尹氏一脉却生于此、长于此，并有此地出征，一路南下，蚕食南盛每一寸领土，最终让这天下随了尹这一姓。
沛国建国五十载，举全国之力兴修道路，将沛都周围的丘陵铲平，硬生生在三年内把沛都变成了个四通八达的大都市。
而铲山一事，也和景阳真人有关，据说真人感念沛国开国皇帝尹瑜乐善好施，建国后施仁布泽，特向天帝借调了几名天兵天将来此地协助。
而沛都城区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挂着一个写了“景阳”二字的桃木牌，并以香薰烛日日供奉，以报其恩。
乐桃走到城区时，太阳已彻底落山。风卷着街道两边商铺的旌旗，将刺耳的声音送到她的耳朵里。乐桃被凉风吹得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原来此时是秋天，而不是春天。
因为春天傍晚的风，不会如此冷冽。
店铺陆陆续续点上灯，繁华的沛都连夜生活都是精致而热烈的，乐桃走了数十步，就被四五个店家拉着，要她进去坐坐，吃些东西。
他们有的是浓妆艳抹身材窈窕的妙龄女子，有的是帅气逼人满脸堆笑的男子，乐桃见了哪个，都有些发慌，总觉得自己和他们的风格与热情格格不入。
又是一阵风吹过，乐桃实在是冷得够呛，只好克服社恐，赶忙就近找了家客栈住下。
掌柜的是个瘦高的中年男子，见到乐桃孤身一人，便问她：“客人从何处来？”
乐桃犹豫片刻，选了个最近刚学会的地名：“浅州......”
他低头记下，顺便又问：“对房间可有什么要求？”
乐桃依旧有些怕生，深吸一口气，忐忑回道：“没、没什么要求......”
那掌柜的抬眼瞟了瞟乐桃，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抽出里面一个贴了梅花标记的摆在桌上，随后把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一阵操作后，掌柜的才再次抬起头，捏起算盘展示给乐桃看，并对乐桃说：“一共二两银子，本来客房只要一两，今明两日宫里选秀，全国的人都来此地，客房紧张，想必客人你也是来选秀的，自然是备好了足够银两。”
说罢，他就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摊在乐桃面前。
乐桃看了一眼那算盘最右边挤上去的两个珠子，心想就俩珠子，你敲这么久，敲诈呢？
虽然不知二两银子能买到多少东西，她却敢肯定浅州的老百姓大概都是一整年都没见到过二两银子了。
可她又记起肃澄对她说，但凡把岑有山的钱花出去，就算是还富于民，原本打算转身离开的念头消失了一半。
掌柜的见她面露难色，趁机允诺：“今日入住，奉送晚餐。”
乐桃努努嘴，还是把手掏向了钱袋，拿出两块碎银子递给他。
掌柜的收下银子，把钥匙推向乐桃，用手指了指楼上右数第三间房，便低下头继续敲起他的算盘。
乐桃收下钥匙，礼貌问：“打扰了，请问晚餐.......”
掌柜的扬起下巴指着客栈中央的就餐区，道：“找张桌子坐，吃面吃饺子你说一声。”
“哦，好......”
乐桃挑了张靠窗的位子，静静等待着饺子上桌。至于受伤的膝盖和胳膊，她打算吃完饭后再去找个药铺买点药随便抹抹。
她支着下巴，望着街上来来往往欢声笑语的人们，忧心忡忡：“我真的能回家吗？”
其实她的家也没那么温暖，只是她原先还有几个同伴，可以和她一起并肩作战，惩恶扬善。
在这个世界里，她还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处处要人保护。
而她真的很讨厌被人保护的感觉。因为倘若不是强者，就会被欺负，就像她小时候那样，隔壁班的同学把她堵在厕所里不让她出来，而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倘若她是强者，她就可以一直保护弱者，再也不用体会曾经身为弱者时所遭遇的种种了。
想着想着，热腾腾的饺子被端到她的面前，乐桃嗅到那面香和淡淡肉香，肚子“咕噜”叫了起来。她舔了舔嘴唇，从筷子筒里抽出筷子，夹起一只饺子咬开。
这饺子吃起来倒没有闻起来那么香，兴许是太久没有人和她一起吃饭了，孤独的感觉让一切美味都变得平淡。
这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也只能在心中记下，等着回去后写在日记里，然后在晚上睡不着时拿出来翻一翻。
也不知道肃澄需不需要吃饭......
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他的身影，又忆起他抓住自己手时手心里的温度，一个不留神咬到了舌头。
乐桃捂着嘴唇，默默把渗出的血咽下，心神不宁地安慰自己，明天进宫就好了，找到晨昏鼓就好了，都会好起来的。
人总不会一直孤独下去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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