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兽之中走出来的人类,发明了“财富”的概念。从此,它成了人百尝不厌的饵,定义幸福的绝对权威——
名画装点人的双眼。弦乐合鸣人的声息。香水后调暗嗅高贵。盛宴饕餮,极尽舌之味。没有一只鱼能拒绝近在咫尺的饵。这一招,安卡屡试不爽。
所以,为何这位曾饱受虐待的少年,从未被财富浸润,却能在享尽世人公认的“幸福”时,始终无动于衷?
午后。街头的露天咖啡馆中,安卡算计着,这一周在梅尔茨身上的投入,远超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但这孩子仍抗拒他的接触。难道是因为同族对其遭遇的漠视?
安卡能理解。但如今的一切,是老约翰的授意。
坐在安卡对面的梅尔茨,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蓝山咖啡倒入自己的瓷杯。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安卡问:
“你这是又要带给谁?”
“我的朋友。咖啡好喝。”
“你的朋友可真多。”
“不,我只有一个朋友。”
目标终于开了口。安卡乘胜追击:
“你的朋友长什么样?”
梅尔茨把瓷杯抱进怀里,望进空底的咖啡杯,想念着,叙述着:
“……他的眼睛,侧面看,像一瓣蓝色的花。头发是金色的,晴天的那种金色。”
好的,金发蓝眼。安卡总结。
“他喜欢笑……我喜欢听他笑。”
家境和睦,安卡想。又问:
“你们相处多久了?”
街尾传来少年们的嬉闹声,中学生放了学。闻声之际,梅尔茨的心思就已锚定在那一群人之中。
安卡回头,见一群金发中,有一位笑得极其张扬,趁同伴系鞋带的功夫,把人家当山羊跳。着陆后,回头挑衅,转头跑开,视线迎面撞上安卡——对桌的人。
笑脸瞬间凝固,钟表跳针般僵硬地移开目光,慢慢退行至同伴身侧,被一行人遮住。再也不容被看见。
梅尔茨抱着瓷杯,垂头不语。
安卡问:
“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吗?”
沉默。
“他叫什么名字?”
沉默。
“你们闹矛盾了吗?”
瓷杯被抱紧。
安卡已得知了一切。他起身扣上外套,向梅尔茨伸出手:
“一起走吗?我载你回福利院。”
少年回答了沉默。白瓷杯上蹭了血。不知何时,手背被抓得血淋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凶手是被害人。
安卡叹气。他深知,远比这更糟的是——
魔鬼所挂念的,“唯一的朋友”,是个人类。
……
午后。中学生们放了学。校门口,人声熙攘。一众往来的布衫之间,驻立着一位身穿长大衣,戴宽边软帽的青年人,举目凝望。
忽地,他迈开步,直接走至刚出校门的一位少年面前,彬彬有礼:
“瑞希·拉纳小先生,您好。我叫安卡·乌列尔。可否同我稍作移步……请教您一些事宜?”
来人的双眼里,刻着漆黑的倒十字架。
瑞希说:
“好。”
二人来到一所高级餐厅,侍者俯身递上菜单。
安卡指着菜单说:
“上次来时,你们特创的那道甜点呢?孩子说喜欢的那道——”
偌大的餐间,漾着碎钻似的光。小小的一张方桌,摆满了大大的银盘,盛装着为客户独特的品味烹熬出的珍馐美馔。
安卡递给瑞希一盘草莓冰淇淋,发着冷雾,嫩粉雪顶缀拉糖和巧克力酱。笑道:
“你的好朋友很喜欢这个,他希望你也能尝尝。”
“谢谢。”瑞希微笑,毫不怯场。
突然:
“梅尔茨是魔鬼。”安卡说。
瑞希笑:
“安卡先生,您说笑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魔鬼呢?”
没有错愕,没有惊慌,没有早已了然的呆滞。把问题,轻飘飘地抛还发问的人。正如同一个无知者那样。
安卡笑:
“你们相处多久了?”
“几个月吧。您呢?是他的生父?”
“哈哈哈……当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绝不是另一个皮埃尔。”
叹道:
“虽然听起来虚伪,但我——我们,都对他的遭遇深感同情。如果早点发现,一切绝不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瑞希似是放下了戒备,放任刀叉交碰响叮当。直言:
“那你是想从我这知道什么呢?”
——不再是“您”,而是“你”了吗?
眼前的少年用餐仪态从容,顶受着安卡明晃晃的凝视,却仍镇定自如。高高在上的模样,真是白生一对膝:这双腿仅会高高架起,而绝不沾地。那日在咖啡馆望见瑞希时,梅尔茨在仰视。
……原来如此。破局,只能从这孩子身上下手——
“你的好朋友很想念你,非常想念,他经常哭着央求我带他去找你。”
瑞希眉头皱起,嘴角挂了厌烦。一个好的反应。
安卡从皮包里拿出银杯,说:
“蓝山咖啡——他想送给你尝尝,但你当时不在家。今天,他特意拜托我亲手交给你。”
送给瑞希,却被他放置桌角,离他很远。也不曾被开启。
安卡无奈地:
“身为他的远方亲戚,我本也打算带他离开这,到首都去。但他不肯,说什么唯一的朋友还在这……”
“你往这里面加了什么?”
愠怒的一声质问。眼刀能剜人。
瑞希身前盘中,嫩粉的冰淇淋被刀叉截断身子,两块雪肉黏连处,缓缓淌下一泊红。
安卡淡然:
“哦,是血。”
瑞希忍怒,用刀叉切烂,一滩雪糜中间,出挑一颗嫩滑的心脏,拇指肚大小,艳红的肌肉表面缀满密密的草莓籽。若咬破,则爆溢清甜。
安卡温和地笑:
“这是你那好朋友的口味。”
继续切——
“足月羊羔的心脏和血,并添加樱桃汁。雪糕基底选用白朗姆酒和华夫饼。他参与了创制,以为这样的口味,你会喜欢。”
甜点的冰冷麻痹了瑞希的舌尖。不知不觉间……一半已入腹。
瑞希似被冰冻成尸。
——已经彻底地完了。
他的身体,真的享受这味道。
舌尖回泛白朗姆的微苦,口腔内垂涎起下一口腥甜……但握勺的手不为所动。
他感受到了梅尔茨的思念的试探。
也透过这小心翼翼的讨好,看见了背后那跪着地,而不愿起身的人——
梅尔茨早已走出了红房子,却仍活在红房子里。这样,他就仍能被“拯救”,一遍又一遍……
从前,伤痛在他身上无意义地发生,他不闻不问,容着它,如同居住在潮破生霉的窄屋内的人,就那么容留了一窝蟑螂和老鼠一样。
但现在,梅尔茨却有意识地、主动地划破自己的肌肤,望那血涓涓流出,像是为了确认:
我受了伤,但我仍安全。
我受了伤,但我仍安全。
……我如今是安全的。
不……不止于此。他割破自己时,带——着——期——待。
是谁赋予了他的痛苦以“意义”?
是瑞希·拉纳。
瑞希的心底,升起难言的悲哀——
一个甘愿沉沦的人,是永远无法被拯救的。
但,小蛇,你为什么会认为那是“拯救”?
……是我过去哪里做错了吗?
你在同我一起大笑时,流出的泪,究竟是笑还是哭?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被幸福刺伤,而把痛苦当愈疗?
如果有那么一种方法……
如果有那么一种方法……
那这方法的名字,也绝不该是“瑞希·拉纳”。
“拯救”一词太沉重,他承受不起。那次鸣枪,也并非出于“拯救”。
是一颗自由的心,因偶然响起的呼唤,而稍作的停留。哪怕从此柳成荫,也绝非他的本意。
小蛇,我希望你记得:
这世上的幸福有很多种模样,何必非要是“瑞希·拉纳”?
瑞希放下刀勺,用白手帕拭净嘴。视线对上魔鬼的倒十字双瞳,坚定道:
“需要我做什么吗?”
……
小室内,魔鬼点燃的熏香弥散满屋。
魔鬼说:
“从此刻起,你我的对话,以及之后你将经历的一切,伴香生,也随香死。大量的反馈表明,它留存于记忆的时间,约为24小时。”
香味呛鼻,似回忆的苦涩。
魔鬼开口:
“现在,我会阐明一些事实,以便利你接下来的行动。”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生自地狱的兽,也即你们口中的’魔鬼‘。”
“他们隐于人群之中,悄然繁荣。”
魔鬼微笑:
“我需要你,杀死一些魔鬼。”
“辨别他们的方法,请记住——”
他拉开眼皮,袒露自己的倒十字双瞳:
“魔鬼短视,因为他们只能看见**。”
他现出自己的绵羊真身,三角羊耳竖起:
“魔鬼对尖叫和欢笑声最敏感。”
他递上自己湿漉漉的羊鼻:
“魔鬼喜欢人身上的**味。”
再骄傲地挺起一对壮硕的山羊角:
“魔鬼贪婪,并不甘于活成仅一种模样。”
“以及——”
他化为人形,正好衣冠。
“魔鬼的肉辛而柴。啊。抱歉,请忘了这句吧。”
魔鬼递上一把橄榄木弓,和一束铁箭。他叮嘱:
“尽量瞄准他们右侧的心脏,以防复活。”
魔鬼献上一把绿叶,片片都有巴掌大。
“听过蛇叶的童话吗?它确实能疗伤,但无法让人起死回生。因此,请您此行务必小心、再小心……”
充斥鼻腔的香气,似一根长钩捅进脑,搅浑了思绪。魔鬼的声音飘远:
“林地已清场,边界也已被我们的人包围,所以,请您务必记住——到时,一定要抬弓瞄准梅尔茨……瑞希·拉纳小先生。”
……
没能送出去的蓝山咖啡,成了梅尔茨的一个心结。自那日和安卡分手后,对方再也没联系过他。他便花光自己两个月来在院中劳动攒的钱,换来一小杯蓝山咖啡。——从未接受过安卡的金钱赠予。
瓷杯不保温。他要赶在中学生散学前,将一路怀护着的温烫,送到瑞希手里。
他欣悦:
自己终于有了能与之回报之物。
憧憬着,被瑞希需要,而任其差遣的未来。
从街头的咖啡馆到街尾的学校,路很短。但梅尔茨没能走到头。向他问路的人,在他再次醒来后,形影无踪。
他在小溪旁重新看清了自己——鹿身,猴尾,梅尔茨。白瓷杯,也连同自己的脸一起,不见了。
身处望不见边际的林子里。无声息的风卷动一地枯叶,像尸体在跳舞。茫然间,树丛里的几匹郊狼,向仍不知“生命的游戏”为何物的幼小魔鬼,步步逼近。
郊狼长了羊尾。原来是魔鬼。
它们扑向他,被他躲过。一次照面便知晓彼此身份——捕食者与被捕食者。于是他迈开四蹄奋力奔跑,如同出生时奋力爬出母亲的产道一样,都无意识,都为了生。
向大地开阔处跑去,身后的兽吼和奔跑时带起的风一起紧紧跟随。
忽地,几道疾风伴掠影擦身而过,“嗖”的几声,有兽哀嚎。身后死寂。回头得见郊狼已成尸,锐挺的箭死死咬住几只兽的心口。
是谁?
举弓的人远远地站在梅尔茨举目遥望处。天地一色的绿之间,他靠在阴影里,大树旁,穿着猎装夹克。梅尔茨从他错愕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
是他——是瑞希!
瑞希认出了他!面目模糊的人脸凹陷新月似的坑。鹿蹄雀跃,蹦向那人。却见他搭箭、抬弓,瞄准梅尔茨的身后——
第一箭,射进梅尔茨的后蹄。突然造访的疼痛,并没引起他的不适。
第二箭,破空,紧挨第一箭,像是笃定。令他步子踉跄,再难跃起。
鹿蹄义无反顾地奔向举弓的人。而见他取出第三箭,搭箭、抬弓,瞄准——
擦身飞过。……第四箭……第六箭,射进前蹄。
梅尔茨茫然,回头才发现自己的身后空无一兽。
他看向瑞希。瑞希眼神坚定。又一支箭被搭上弓弦。锋利的箭尖所瞄准的——
原来是自己?!……!
梅尔茨被喷薄而出的爱包裹全身。体内燎烧难灭的灼热阵痛,因一道胶着在身上的专一视线,而生出酥酥麻麻的痒,挠得他的心痴痴地欢。
瑞希逃开。他追。
——这是一场名为“爱”的,生命中最热烈的角逐。爱你爱到想杀死你;爱你爱到想被你杀死。
他迎飞箭而上,似与其追逐嬉闹。又怒吼着赶跑一切欲靠近两人的三两魔鬼,无论是长角的野兔,还是又一只郊狼。他中了箭,而把生命流失的昏昏飘然当作是上了头的爱。
直追至林子边界,举目寻找间,一支箭破风擦过心口,射进无觅处。
他的心狂跳起来。已经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
——瑞希,瑞希瑞希瑞希瑞希瑞希!
向箭来的方向追去。
“嗖——”
“嗖——”
“笃!”
堪堪擦心而过一根直挺铁箭,入树三分。咬出丑陋的圆锥孔洞,边缘翻露毛糙木屑。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温柔。
一点,也没有爱。
……这支箭里怎么会没有爱?
“嗖——”
有只黑兔正竭力跑逃,闻风躲闪,却正好遭来箭穿心,歪躺在地。仍抽搐,猩红的兔眼圆瞪,兔嘴翕动,从门牙根漫渗出的黑血,濡湿了嘴角的乱毛。
刚才那支箭,同这支箭,没什么两样。
反应过来后,梅尔茨身上的疼,痛打了他一顿。“爱”,意义,从体内抽离。疼得变本加厉。连胸腔内完好无损的一颗心,也开始疼。
四处响起破风声。不知是向走兽,还是向自己。总归不会有分明。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生命的游戏:
杀或被杀。
梅尔茨仍记得他对瑞希的承诺:
瑞希,我的命随你取用,因为你救了它。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轻佻或深思熟虑,都与被你亲手救下的我,没有关系。
起风了。整片林子沙沙噪响。听不清是否仍有箭飞过。
梅尔茨流下泪水。拖起遍体鳞伤的身子,行往为他而设的行刑台。血流成了路。魔鬼们闻**味而来,有郊狼、牛羊、野兔,甚至老鼠。
在沙沙的噪响中,有箭飞来穿透一只只走兽。梅尔茨等着其中一支射进自己。他一路跛行,心脏一路跳、停、跳、停,像是在随着箭的落地或当空而尖叫或屏息。
风吹干了泪。所见泛起黑。梅尔茨终于望见那个身影,头上、腿上贴着绿叶,正把箭搭上弓弦,或许因为疲惫,动作迟缓。他一抬头,同梅尔茨对视,仅几步开外——不知何时已经离得这么近。
直面那张面容模糊的脸,瑞希握弓的手发着抖。或许因为疲惫。他移开视线,望向手里的弓,弓前的弦,弦上的箭,箭对面的梅尔茨——
却见那人忽然冲向自己。瑞希直被撞倒在地,身上压了鹿身猴尾的人。人脸模糊,看不清表情,但有水滴下,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面颊和眼角。
瑞希愣住。忙捡起手旁的一支箭,抵上梅尔茨的心口。
小蛇却倾身,俯颈,脸落在他的脖侧。
狠狠咬破。
好痛——!
瑞希挣扎,但蛇牙不松口。他被梅尔茨的鹿身禁锢,手中的箭是唯一反抗。可箭止步于此,令痛步步深入。他侧过头,痛泪滴落草地。蛇牙便顺势咬上他的侧颈。
痛于瑞希无意义,可他太过了解梅尔茨的过去,竟因一时的感同身受,而理解了对方想说的话:
瑞希,痛是爱。
……但他无法回应。
于是,他的不回应,也成了一种回应。
痛流进血管,丝丝入骨……
在神经末梢绽开一朵朵苦涩的花。
几近昏厥。鹿蹄踩定颈窝,挣扎已是徒劳。下不去箭的那只手,软瘫在头顶。无法忍耐地弱吟。
真的好疼……为什么会这么疼?……曾经的你怎么能一声不吭?
双膝屈起,又被压下。身下的大地太坚实,太冷漠。瑞希吃痛扭过脸,与他的眼近在咫尺的,是一只正被蜘蛛啃噬的蚂蚁。
心跳……喘息……相贴和鸣,支着一双疲软的躯体,难舍难分。
蛇牙滑落时,已觉麻木。静静地,从创口流出的,比起人类的鲜红,是蒙着一层怨的暗红。——梅尔茨也咬伤了他自己。
无论何种红,或许都早已回流心脏,化为生命的搏动。在那里,痛和爱,再难舍难分。
风吹干瑞希被泪渍红的眼。在梅尔茨失去知觉陷进他怀里,而被包场的魔鬼带走时,他把手中箭死死藏在身后,唯恐被来人发现箭尖上的蛇叶。
——他们都为彼此做出了选择,在“游戏主办方”的视线之外。
被肃清后的林子,静得像死。终于望不见那道人影后,瑞希瘫倒在草地上,气喘吁吁。
魔鬼为一切做结语:
“瑞希·拉纳小先生,您无私的奉献精神令我们感动。尽管您在清理了‘蛀虫’外,还令我们的人一死一伤,但这是计划内的损失,您无需担心后果。”
“计划预算时并没考虑到您的酬劳。再次感谢您的无私与勇敢。”
魔鬼在瑞希的身旁,放下一只干枯的绿色骨爪。
“这是我的私人财产,一只猴爪,为表感谢,特送给您。您可以对它许三个愿望——附代价地。”
魔鬼收走弓和箭后离去。有同样身穿长大衣的人们,露着兽的尾巴,将地上的兽的尸体一件一件收进箱。不知会被运往何处。
瑞希幻想起那杯蓝山咖啡入口后的滋味。
熏香的气味,萦绕在记忆里,似有若无……
他对猴爪说:
“我希望梅尔茨永远不要回来。”
“……我希望梅尔茨有一天会回来。”
“……”
“我希望梅尔茨不要再回来——但当我最需要他时,他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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