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四的黄昏,像一块浸透了陈年血渍的脏抹布,被随意丢在北平灰败的天际线上。墨痕斋的纸窗滤进的光,不再是暖色,而是带着铁锈般的赭红,冰冷地涂抹在堆积如山的旧纸、蒙尘的裱褙工具和那些沉默得如同墓碑的博古架上。空气凝滞,霉腐的纸浆味是永恒不变的底调,厚重得如同棺椁里的裹尸布,沉沉压在人的口鼻之间。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者喉咙里最后一声喑哑的抽气。门缝里,先挤进来的不是人影,而是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香气——甜腻的、脂粉的馥郁,仿佛被揉碎了一整盒上等胭脂,强行泼洒在污浊的空气里。这香气与墨痕斋固有的霉腐、旧墨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猛烈地撕扯、碰撞,形成一股甜腥交缠的诡异漩涡。
一个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
是李太太。
她穿着一身质料上乘却明显皱了的海棠紫织锦缎旗袍,外面胡乱裹着件灰鼠皮斗篷,发髻松散,几缕精心烫过的卷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左耳垂——那里青紫肿胀,像一颗被铁钳生生碾碎的紫葡萄,边缘甚至渗着细小的血珠,将耳垂上原本挂着的珍珠耳坠衬得更加惨白刺眼。这伤痕是暴力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或仍在持续的屈辱。
她的身体筛糠般抖着,仿佛一片秋风里即将凋零的枯叶。惨白的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和汗水糊开,留下道道污痕,如同被脏手抹过的油画。她那双曾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空洞和深不见底的恐惧,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失焦地颤动着。
她的右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攥着一本册子。册子不大,约莫一掌见方,封面是洒金笺纸,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反射出点点浮华的金光。册页边缘磨损严重,露出内里泛黄的纸张。封面上,以娟秀却透着凄艳的笔触写着三个字:《春闺梦》。那字迹的颜色,是一种不祥的、沉淀了岁月的暗红。
“沈……沈师傅……” 李太太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救……救命……它……它缠着我……”
她几乎是扑到柜台前,将那本《春闺梦》重重地拍在积满灰尘的案面上。册页落下时,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陈旧脂粉和淡淡血腥的味道弥散开来,那甜腻的香气下,隐隐透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柜台后,沈墨白的身影依旧佝偻着,笼罩在煤油灯投下的小片光晕之外。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月白竹纹长衫,袖口依旧异乎寻常地紧束着层层叠叠的青灰色绷带,浸染的褐红血渍深浅交错,如同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符咒。他并未因李太太的闯入而抬头,目光依旧低垂,专注地凝视着案头——那里摊放着的,正是那本边缘焦黑、仿佛刚从火场里抢出来的《金刚经》残卷。
李太太的闯入和哭诉,似乎只是拂过他这片死水微澜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直到那本《春闺梦》拍在案上,混杂着脂粉与血腥的气息猛地冲撞过来。
沈墨白的鼻翼,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像是嗅到了某种极其特殊的气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昏黄的光线终于照亮了他未被黑绸遮住的半边脸。那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近乎病态的惨白,如同古墓深处掘出的薄胎瓷器,冰冷、易碎,却又透着一种非人的精致。长而微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淡影,更添几分鬼魅般的阴郁。
他的目光,如同两枚冰冷的银针,先是落在李太太青紫肿胀的耳垂上,停顿片刻,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审视。接着,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本洒金册页《春闺梦》上。
他伸出右手。那只手同样苍白,骨节分明,指尖修长,带着一种长期浸淫在旧纸与墨痕中的冷硬感。他没有去碰李太太,而是直接探向那本《春闺梦》。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在洒金封面上轻轻拂过,仿佛在感受纸张的肌理,又像是在聆听其中蕴含的无声哭喊。然后,他拿起旁边针线笸箩里一枚细长的银针。那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寒星。
没有犹豫,沈墨白捏着银针,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刺向《春闺梦》那泛黄脆弱的纸页!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轻响。针尖穿透了纸页。
李太太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恐惧更甚。
就在针尖刺入的刹那,一股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竟顺着银针穿刺的痕迹,缓缓地、如同拥有生命般蠕动渗出!那绝不是新鲜的血液,颜色更深沉,近乎凝固的酱紫,散发着一种混合了陈旧脂粉、**花香和浓烈血腥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道光二十七年,” 沈墨白开口了,声音轻得像旧书页被风偶然翻动的簌簌声,却带着一股直钻骨髓的寒意,那寒意并非源于腊月的低温,而是某种更深邃、更久远的死寂,“扬州盐商何府,新纳的瘦马柳如烟。” 他微微转动针柄,那渗出的暗红血丝像被惊动的蚯蚓,在针体上缠绕、扭动。
“擅琵琶,通诗画,尤擅仿董其昌小楷。”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账簿,“被主母视为眼中钉。大婚前夕,主母以金丝线为贺礼,赐‘百子千孙’帐一顶。柳氏当夜悬梁于帐中……”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捻动银针,一滴浓稠的暗红血珠顺着针尖滚落,砸在案面的灰尘上,晕开一小点深色污迹,“……颈骨尽碎,舌头拖出半尺。验尸仵作言,非自缢,乃被金丝生生绞杀于帐内。”
沈墨白的目光终于从针尖抬起,落在李太太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那双瞳孔深处,仿佛有极细碎的金箔在幽暗中无声流淌:“这册《春闺梦》,便是柳如烟死前三月,用指尖血混着胭脂写下的闺怨词。每一字,都浸着她的怨毒与恐惧。你从何处得来?”
李太太早已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沈墨白的话语和眼前诡异的景象,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她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哗啦啦——!”
她的后背重重撞在身后一个摇摇欲坠的书架上!本就堆叠得如同危楼的旧书、卷轴、画筒,如同雪崩般轰然倾泻而下!纸张漫天飞舞,卷起厚厚的尘埃,如同无数灰白色的幽灵在昏暗中狂舞。
一时间,墨痕斋内纸页纷飞,霉尘弥漫。李太太被埋了半身,惊恐地尖叫起来,徒劳地挥动着手臂。
就在这混乱的尘埃漩涡中,一直如同雕塑般的沈墨白,鼻翼再次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这一次,抽动的幅度更大,仿佛在浑浊的空气里捕捉到了某种极其细微、却又极其独特的气味线索。
他的视线穿透飞舞的纸灰,精准地锁定了狼狈不堪的李太太。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淬了冰的针,刺破了混乱的喧嚣:
“昨夜……尊夫是用花椒腌透了的巴掌,掴您的吧?” 他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李太太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她惊恐地看向沈墨白,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骇然。
沈墨白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这痛债里……有陈年水粉腌入骨的酸败气。还有……花椒的辛辣,混着铜戒圈的铁锈味。啧,好一份‘五味俱全’的苦楚。”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李太太。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纸堆里挣扎爬起,连滚带爬,如同身后有厉鬼追赶般,疯了似的冲向大门!她甚至顾不上掉落在地的皮斗篷,顾不上散乱的头发,更顾不上——
就在她冲出大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呼啸风雪中的刹那,一点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从她方才摔倒的纸堆阴影里滚了出来。
是她的左耳垂上那只珍珠耳坠。它孤零零地躺在尘埃和散乱的纸页间,圆润的珍珠表面蒙上了一层灰,却依旧折射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像一只失去了主人的、迷茫的眼睛。
墨痕斋内,尘埃缓缓落定,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漫天飘舞的纸屑,如同祭奠的纸钱,无声地落下。
沈墨白依旧伫立在柜台后,对李太太的逃离和满室的狼藉恍若未觉。他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左手腕上。
那里,层层缠绕的、早已被深褐血渍浸透的绷带缝隙里,毫无预兆地,渗出了一颗**胭脂色**的血珠!
那血珠的颜色极其诡异,既非鲜红,也非暗褐,而是如同李太太脸上糊掉的胭脂,又似柳如烟册页中渗出的陈血,透着一股甜腻与**交织的妖异。
血珠饱满圆润,在绷带粗糙的纤维上颤巍巍地停留了一瞬,然后,无声地坠落。
“嗒。”
一声轻响,血珠砸落在积满灰尘的青砖地上。
没有晕开成寻常的血迹。那滴胭脂色的血珠,竟在接触冰冷地面的瞬间,如同活物般扭曲、伸展,飞快地绽放开来——化作了一朵三瓣的、娇小却无比刺眼的梅花形血花!花瓣边缘清晰,颜色由内而外,从妖异的胭脂红渐变成暗沉的紫黑,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像一枚来自地狱的烙印,散发着甜腥的死亡气息。
沈墨白垂眸,静静地看着地上那朵小小的血梅花,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只未被黑绸遮住的右眼深处,熔金般的碎光无声流转,映照着那妖异的红,也映照着门外呼啸的风雪,以及门外阴影中,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属于林晚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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