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厚重的棺椁,笼罩着墨痕斋这间狭小的卧房。浓烈的血腥味、皮肉焦糊的恶臭、混杂着那奇异而苦涩的“相思”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肺腑的沉重。油灯的火苗在灯罩内微弱地跳跃,光线昏黄摇曳,将墙壁上喷溅的血迹和散落的黑绸碎片映照得如同狰狞的壁画。
林晚晴跪坐在冰冷粘稠的血泊中,双膝早已被浸透,刺骨的寒意顺着肌肤蔓延。她撑着地面的双手微微颤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锁骨下方,那个崭新的烙印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摁过,传来一阵阵持续而尖锐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片敏感的皮肤,带来更剧烈的悸痛。这痛感是如此清晰、如此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绝非梦境——沈墨白濒死的守护、那毁灭性的“噬痛之吻”、血脉间金线交织的契约、以及邪典平息后那行触目惊心的“相思劫启”。
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沈墨白身上。
他侧躺在血污中,姿势扭曲,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折后的枯树。上半身依旧**,缠绕的绷带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粘稠的紫黑色,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下面纵横交错的伤口轮廓。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眼——原本覆盖的黑绸已被彻底撕裂,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深不见底的窟窿,边缘的皮肉翻卷焦黑,如同被最粗暴的火焰灼烧过,粘稠的紫黑色血泪混合着破碎的组织液,正缓慢地、蜿蜒地流淌下来,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划出污秽的痕迹。他右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血珠和汗珠,灰败的脸色没有一丝生气,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断断续续的呼吸,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尚未彻底冰冷。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沉重的责任感瞬间淹没了林晚晴。他替她挡下了毁灭,承受了邪典最狂暴的反噬,最终力竭倒下。现在,轮到她来守护他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脱力和冰冷而麻木发软。她踉跄着走到柜子旁,翻找出所有干净的布条、纱布、药膏和烈酒。又费力地从院子里提来几桶冰冷的井水。她撕开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襟,沾湿了,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沈墨白身上那惨不忍睹的伤口。
清理左眼窝是最艰难的部分。那伤口狰狞可怖,散发着**和邪异的气息。林晚晴强忍着胃部的翻腾和指尖的颤抖,用沾了烈酒的布条,一点一点地擦拭掉粘稠的血污和破碎的组织。每一次触碰,昏迷中的沈墨白都会发出极其微弱、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呻吟,身体本能地抽搐。林晚晴的心也跟着一次次揪紧,动作愈发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稀世珍宝。
当她清理到他后背时,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片区域——那个由无数细小伤口组成的“晚晴”烙印。在邪典血光的冲击和沈墨白自身的撕裂下,烙印的伤口显得更加红肿外翻,边缘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中央部分仍在渗出细小的血珠。林晚晴的手指悬停在烙印上方,指尖微微颤抖。这烙印是邪典贪婪的标记,是他守护的证明,也是……她名字被强行刻入他骨血的象征。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混合着心痛、羞耻、愤怒和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她最终只是用最轻柔的动作,避开了烙印的中心,小心地清理了周围的污血。
处理完所有可见的伤口,涂抹上厚厚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再用干净的布条一层层仔细包扎好,尤其是将那个恐怖的眼窝窟窿严密地覆盖住之后,时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林晚晴累得几乎虚脱,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透。她打来清水,拧干布巾,轻轻擦拭着沈墨白脸上和脖颈上的血污。当冰冷的布巾拂过他冰冷的皮肤时,她锁骨下的烙印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暖意。
这暖意如同投入冰湖中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在林晚晴疲惫的心湖中漾开涟漪。她惊讶地停下动作,屏住呼吸,仔细感受。那暖意非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但在那短暂的瞬间,它确实存在过,并且似乎……来自于她锁骨烙印与沈墨白身体接触的地方?难道这就是契约带来的联系?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当她试图收回手时,锁骨烙印处又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如同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这刺痛并非来自烙印本身的伤痛,更像是一种……提醒?或者说,一种微弱的引力?林晚晴迟疑了一下,再次将手轻轻覆在沈墨白冰冷的手背上。这一次,锁骨烙印的刺痛感果然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清晰的、温热的脉动感,仿佛她的烙印之下,正感应着另一个微弱的心跳——沈墨白的心跳!
契约……真的在生效!
这个认知让林晚晴心头剧震。她尝试着靠近沈墨白的头部,俯下身,更近地凝视他毫无血色的脸。当她集中精神,试图去“感受”他时,锁骨下的烙印立刻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痒感,紧接着,一些极其混乱、模糊、如同隔着厚重毛玻璃看到的影像碎片,伴随着尖锐的情感冲击,猛地涌入她的意识!
——冲天而起的火光!无数翻卷燃烧的经页,金色的梵文在烈焰中扭曲哀鸣!
——冰冷刺骨的黑暗!浑浊的江水灌入口鼻!肺腑撕裂般的窒息!还有……一张模糊却写满绝望的、沉入水底的脸!
——窒息的痛苦!细腻的丝线深深勒进脖颈的皮肉!胭脂香气混合着死亡的气息!绣床上挣扎的绝望身影!
——刺耳的鞭笞声!皮开肉绽的剧痛!屈辱的泪水混合着汗水和血水!
——还有……一片无尽的、令人心碎的黑暗!冰冷的地面!沉重的锁链拖曳声!以及一个孩童压抑到极致的、充满恐惧和无助的……呜咽!
这些痛苦记忆的碎片如同狂暴的潮汐,瞬间冲垮了林晚晴脆弱的意识堤防!强烈的窒息感、灼烧感、冰冷感、绝望感……种种负面情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灵魂上!她闷哼一声,猛地后退几步,捂住额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冷汗,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
这就是他背负的“痛债”吗?这就是契约连接后,她必须分担的“众生之苦”?仅仅是冰山一角,就让她几乎崩溃!难以想象,沈墨白是如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着这一切,并将它们吞噬、封印!
林晚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思绪。恐惧并未消失,但一种更为深沉的、混合着敬畏与决然的情绪占据了上风。她不能退缩。契约已成,万劫同舟。
休息片刻后,她想起了什么。她走到自己之前换下的、沾满血污的外衣旁,从袖袋深处,小心翼翼地摸出了那件冰冷的小物——在炭盆灰烬中找到的、刻着“沈”字的银质童镯。
镯子很细,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内侧那个深深的“沈”字,在昏黄的灯光下,笔画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时间感。
林晚晴握着童镯,缓步走回沈墨白床边。她深吸一口气,将童镯缓缓地、轻轻地放在他枕边,靠近他头部的位置。
就在童镯接触枕头的瞬间——
“嗡!”
林晚晴锁骨下的烙印骤然传来一阵强烈到让她几乎失声的悸痛!那并非灼热,而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如同浸透了万年寒冰的悲伤!这股悲伤如此浓烈,如此纯粹,瞬间淹没了她,让她眼眶发热,几乎落下泪来!
与此同时,昏迷中的沈墨白,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他那张灰败的脸上,眉头痛苦地紧锁起来,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有破碎的气音。一滴浑浊的泪水,混合着眼窝伤口渗出的紫黑色液体,艰难地从他紧闭的右眼角滑落,消失在染血的鬓角。
“沈墨白……”林晚晴低唤一声,心脏被那浓烈的悲伤攫紧。这童镯……果然与他息息相关!它触动的,是他心底最深的伤口!是那个被锁在地窖深处呜咽的孩童吗?那个绣着“安”字的蓝色布包……“安”和“沈”……它们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契约的感应、童镯引发的强烈悲伤,让林晚晴对沈墨白的过去产生了更深的探究欲,也感同身受到他背负的沉重远超想象。她轻轻用布巾拭去他眼角的污浊泪痕,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怜惜。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梳妆匣——那是她存放一些零碎物品的地方,包括李太太上次遗落在这里忘记带走的那枚珍珠耳坠。林晚晴记得自己随手将它放在了匣子的上层。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契约带来的敏锐,也许是对一切异常的本能警惕,她走了过去,打开了匣子。
那枚珍珠耳坠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布上,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与这血污狼藉的房间格格不入。林晚晴拿起它,凑近灯光,下意识地仔细端详。
珍珠圆润饱满,表面光滑。然而,就在她转动耳坠,光线从某个特定角度照射进珍珠内部时——
林晚晴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珍珠那莹白温润的肌理深处,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暗红色符号,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符号的形状……林晚晴绝不会认错!那分明是《幽明录》残页上那些扭曲血字中,最常见的顿号!它被极度缩小了,但那种邪恶、粘稠、充满恶意的感觉,与残页上的标点符号如出一辙!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晚晴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李太太的珍珠耳坠!它什么时候被邪典的力量侵染了?!是李太太来修复《春闺梦》时沾染上的?还是说……邪典的力量早已通过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更远的地方?李太太颈间的勒痕会开口说话……难道这枚耳坠就是媒介?!
这发现带来的惊骇,甚至超过了契约连接时的痛苦冲击!邪典的触角,远比她想象的更隐蔽、更可怕!它不仅仅寄生在沈墨白身上,吞噬痛苦,它还在人间播撒着它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污染着接触过它力量的人和物!
林晚晴如同握着一个烧红的炭块,猛地将珍珠耳坠丢回了梳妆匣,“啪”地一声关上了盖子!心脏狂跳不止。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阴影正笼罩下来,危机四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到沈墨白床边。契约的沉重、邪典的渗透、沈墨白悲惨的过去……种种线索在她脑中交织盘旋。她想起了那个带来沉江密信的革命青年,想起了他逃离前惊恐的眼神,以及他遗落的密信残片上那句关键的话……
“桃树藏半卷幽明”!
这半卷《幽明录》残页,是邪典力量的来源,是沈墨白痛苦的根源,也是所有危机的核心!找到它,或许就能找到对抗邪典、解救沈墨白的关键!
林晚晴的目光扫过沈墨白房间。书桌?柜子?书架?墨痕斋内书籍浩如烟海,直接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沈墨白一定知道线索!他可能将其藏在了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旧书桌上。桌面上堆放着一些修复工具、散落的纸片和几本书籍。林晚晴走过去,开始小心地翻找。她尽量不弄乱物品的位置,动作轻柔。抽屉里是一些普通的文房用具、账册和用剩的材料。没有特别的发现。
就在她准备放弃,目光扫过桌子最下方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也最厚重的抽屉时,她心中一动。这个抽屉似乎比其他的更深,而且上了锁?不,没有锁孔。林晚晴尝试着拉了一下,纹丝不动。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或者……有机关?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抽屉的正面和侧面。在抽屉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如同木纹瑕疵般的凸起。她试探着用指尖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那个厚重的抽屉,无声地向外弹开了一道缝隙!
林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将抽屉完全拉开。里面没有文件,没有书籍,只有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是一片江南水乡的景致。背景是典型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而照片的主体,是一株虬枝盘结、姿态苍劲的老树。时值花期,满树烂漫的粉色花朵开得如火如荼,如同天边落下的云霞——那是一株极为茂盛的桃树!
林晚晴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屏住呼吸,拿起照片,翻到背面。
照片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道用铅笔潦草写下的、极其模糊的、仿佛只是随手记下的地名:
“栖霞坞”。
字迹很淡,几乎要被岁月磨平,但林晚晴辨认出来了!栖霞坞!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地方!这一定就是革命青年密信中所指的“桃树”所在地!是藏匿着那半卷《幽明录》残页的关键线索!
她紧紧攥着这张泛黄的照片,如同握住了通往未知深渊的钥匙,也握住了拯救沈墨白的一线希望。激动、紧张、恐惧、决然……种种情绪在她胸中激荡。契约的联系让她锁骨烙印微微发热。
就在这时——
“呃……”
一声极其微弱、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呻吟,在死寂的房间中响起。
林晚晴猛地转身!
床上,沈墨白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他那被厚厚绷带包裹的左眼窝似乎抽动了一下,带来一阵痛苦的痉挛。他搁在身侧、同样缠满绷带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茫然和无措,摸索着移向他自己的左手手腕——那个曾经烙印着《金刚经》焦痕的地方。
那里,如今只剩下被药膏和绷带覆盖的、新生的皮肉,以及一片空落。
他的指尖在空无一物的手腕皮肤上颤抖着摩挲了几下,动作充满了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仿佛一个盲人在黑暗中摸索着丢失已久的珍宝。
然后,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他那沉重如同灌铅的头颅。灰败的脸上,那双紧闭的右眼,眼睫颤动得更加剧烈。
最终,那双眼睛,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
瞳孔深处,那流转的金箔光芒黯淡得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茫然。视线先是毫无焦距地涣散着,仿佛无法理解自己身处何地。
几秒钟后,那涣散的目光才艰难地、一点点地凝聚起来。它们掠过狼藉的房间,掠过地上干涸发黑的血迹,掠过散落的黑绸碎片……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落在了床边——落在了林晚晴的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林晚晴因紧张而微微敞开的衣领处——落在了她锁骨下方那个崭新的、暗红色的、如同燃烧烙印般的印记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沈墨白那双黯淡的金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烙印。震惊、难以置信、深沉的痛苦、巨大的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灵魂深处的悸动……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在他眼中翻涌、碰撞!他灰败的脸上似乎又失去了一分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晚晴握紧了手中的照片,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迎着他那复杂到令人心碎的目光,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锁骨下那灼热的烙印。烙印在她的触碰下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也清晰地感应着沈墨白那边翻涌的激烈情绪。
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清晰而平静,带着契约赋予的、奇异的共鸣感,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与决心:
“‘相思劫启’……沈墨白,告诉我,这契约……到底是什么?”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穿透迷雾的星辰:
“还有,栖霞坞的桃树下……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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