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的宅邸在早春的晨光里渐渐苏醒。青砖黛瓦的屋檐下,昨夜凝结的霜露正悄然化去,滴落的水珠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卷过庭院里几株光秃秃的老梅枝桠,发出呜呜的低鸣。我坐在林栖阁临窗的暖炕上,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崭新的、杏子红撒花软缎小袄里,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白皙。手里捧着一个黄铜小手炉,炉壁温温热热,驱散着指尖的微凉。
云栽,我房里的小丫鬟,正小心翼翼地给我梳头。她圆圆的脸上满是专注,用一把细密的黄杨木梳,轻柔地理顺我细软的头发,在头顶两侧挽成两个对称的丫髻,缠上鲜艳的红头绳。
“姑娘今儿真好看。”云栽拿起一朵精巧的粉色丝绒海棠花,簪在左边发髻根,又拿起一朵浅紫色的丁香绒花簪在右边,最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对细细的缠枝金镯子套在我细细的手腕上,金镯在晨光下闪着微光。“姨娘特意翻出来的,说给姑娘添添喜气。”
我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金镯子,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有点快。喜气?今天确实是个重要的日子。爹爹盛纮心疼刚没了生母的明兰孤苦,想把她养在祖母寿安堂里。娘亲林噙霜昨儿夜里就叮嘱了我许多遍,说爹爹或许也会提一提我,让我千万要乖巧懂事,给祖母留个好印象。寿安堂啊……那位威严又清贵的祖母,她膝下的孙女,身份都是不同的。我要是也能去……是不是就能离祖母近一点,离那高高的、令人向往的地位近一点?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带进一股更清冽的寒气。
“墨儿,可收拾妥当了?”林噙霜的声音温软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她快步走进来,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外面罩着半旧的银鼠皮坎肩,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斜簪着一支赤金点翠的蝴蝶步摇,随着她的走动,金翅微微颤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脸上薄薄敷了粉,描了眉,点了唇,容色极盛,眉眼间却难掩一丝疲惫和深藏的期盼。
她走到炕边,带着一身清冷的、混合着脂粉和淡淡草药味的香气,俯身仔细端详我。那保养得宜、戴着碧玉戒指的手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又替我理了理衣襟上的盘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紧张:“嗯,精神!这镯子戴着正好。” 她凑近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墨儿,记牢娘的话。在老太太那儿,要乖,要安静,眼睛要亮,嘴巴要甜。让你爹爹多看看你,知道么?尤其是……在老太太面前,要显得格外懂事!明兰刚没了娘,老太太怜惜她,可你也是爹爹的骨血,不比谁差!要让老太太知道,我们墨儿,也是顶顶好的!”
她的话语又快又密,像密集的鼓点敲在我心上。比明兰更懂事?让祖母知道我好?我看着她那双美丽的、此刻盛满了孤注一掷般期盼的眼睛,那沉甸甸的期望让我心头发紧,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墨儿记住了!”
林噙霜满意地笑了,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飞快地塞进我袄子内侧一个隐蔽的小口袋里。隔着衣料,能摸出里面是几块硬硬的、带着油润触感的东西。“娘偷偷给你留的炸小肉干,”她声音压得更低,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口,“老太太那儿规矩严,点心果子都是定数。万一……万一你饿得慌,就悄悄含一小块,千万别让人瞧见!要争气,墨儿!” 她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眼神锐利,“若真能入了老太太的眼,那才是天大的体面!”
油纸包的暖意熨帖在胸口,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紧张和茫然。我被她冰凉的手牵着,走出了林栖阁温暖的小天地。
寿安堂的院落比林栖阁更显肃穆开阔。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几株老梅虬枝盘结,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气息,混合着冬日清冽的寒气,吸进肺里,有种提神醒脑、又莫名让人心头发紧的感觉。
厚重的锦缎帘子打起,暖烘烘的气息带着药香和点心甜香扑面而来。两个穿着体面青缎比甲、梳着光溜圆髻的大丫鬟垂手侍立,恭敬行礼:“林姨娘安,四姑娘安。” 眼神却飞快地在我身上扫过。
迈过高高的门槛,正厅里光线略暗,却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博古架上陈设着古瓷玉器。正中的罗汉床上,端坐着盛家的老祖宗,盛老太太。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素面妆花缎的袄裙,外罩玄色镶滚灰鼠皮出锋的坎肩,头发一丝不乱,只插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清明,带着久居人上的威严。她手里捻着一串光滑油亮的紫檀佛珠,目光平静地扫过我们。
“给老太太请安。”林噙霜牵着我,姿态恭谨地深深福了下去。
我赶紧跟着屈膝,细声细气地说:“墨兰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淡淡的,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没有任何温度地“嗯”了一声,便转向了罗汉床另一侧。
我的心,因那一眼的漠然,微微沉了一下。
盛纮正坐在下首的紫檀木圈椅上。他穿着家常的靛蓝色直裰,面容儒雅清俊。此刻,他怀里抱着一个穿着素净月白色细棉袄裙的小女孩,正是明兰。她的小脸尖尖的,没什么血色,眼睛很大,却显得有些空洞茫然,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小小的身子依偎在父亲怀里,安静得不像话。
盛纮的目光落在明兰身上,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怜惜。他温声对老太太道:“母亲,您瞧明丫头,这几日瞧着气色还是弱些。儿子想着,卫氏去得突然,她身边虽有嬷嬷丫头,到底年纪太小,又经此大变,恐伤了心神根基。不如……”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不如让她搬来寿安堂,在母亲膝下承欢些时日?母亲慈和,身边又有经验老道的嬷嬷们照看,调养起来也便宜。儿子也能日日过来请安时看顾一二。”
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明兰低垂的小脑袋上。那锐利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是遭了大罪了。”她伸出手,那保养得宜、戴着碧玉戒指的手指轻轻拂过明兰有些枯黄的发顶,动作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小小年纪没了亲娘,是可怜见的。她性子又静,不吵闹人,放在我这里养着,倒也无妨。”
盛纮闻言,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母亲慈心,是明丫头的福气!”他抱着明兰的手臂似乎紧了紧,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欣慰。
就在这时,门口又是一阵响动。大娘子王若弗牵着一身大红遍地金妆花袄子、像个喜庆小炮仗似的如兰走了进来。王若弗声音洪亮地给老太太请安,脸上堆着笑,目光扫过林噙霜和我时,那笑容里便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慢。
如兰草草行了礼,圆溜溜的眼睛就不安分地转开了,好奇地打量着缩在父亲怀里的明兰,又带着点挑剔看向我,小嘴微微撅着。
“都起来吧。”老太太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她看向盛纮,目光又掠过我和如兰,缓缓道:“明丫头身子弱,搬过来好生调养是正理。我这里清静,也适合她养病。至于墨兰和如兰……”她的目光在我和如兰身上扫过,那眼神平静得像深潭的水,看不出喜怒,“她们年纪也还小,正是活泼爱闹的时候。寿安堂到底过于清寂了些,恐怕拘束了她们的天性。况且,”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不容置喙的意味,“她们各有生母嫡母在身边悉心教导,吃穿用度、规矩礼数,自有她们的母亲操心,也未必就比在我这里差了。小孩子,还是在亲娘跟前自在些。”
老太太的话音不高,却让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
我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像一朵开得好好的花儿,骤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霜打蔫。心口那点小小的期待,“噗”地一声,熄灭了。原来……爹爹想提的,只是明兰。而祖母,连让爹爹开口说“墨兰也……”的机会都没给,就直接堵了回去。她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就把我归到了“活泼爱闹”、“在亲娘跟前更自在”的那一类里。寿安堂的清寂,是明兰养病的好去处,却成了我和如兰的“拘束”。
林噙霜牵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传来的剧烈颤抖和瞬间涌起的巨大失望与不甘。她脸上的温婉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嘴唇抿得死紧。
王若弗脸上的笑容却瞬间舒展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得意,声音更洪亮了:“母亲说得极是!如儿这丫头皮得很,在葳蕤轩都闹得我头疼,若是来了寿安堂,怕是要扰了母亲的清净!墨兰嘛,”她目光转向我,那笑容里多了点看好戏的意味,“有林姨娘这么个精细人儿教导着,自然也是极好的。”
盛纮似乎也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看怀里懵懂的明兰,又看了看脸色发白的我和强作镇定的林噙霜,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歉意,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对着我和如兰道:“你们祖母思虑周全。日后也要用心向学,孝敬长辈。”
“是。”我和如兰一起屈膝应声。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低头看着脚下深色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莲纹,只觉得胸口那块藏着肉干的油纸包,硌得生疼。原来,寿安堂的门,从一开始,就只对明兰敞开。那点微末的、想靠近祖母、获得认可的念想,像个五彩斑斓的泡泡,还没升起来,就被祖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戳破了。空气里那股沉甸甸的檀香味,似乎更浓了,沉沉地压下来,让六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被拒之门外的失落和难堪。
日子并未因为寿安堂的拒绝而停滞。转眼间,春意渐浓,盛家后花园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粉霞般缀满了枝头。我也渐渐适应了作为盛家四姑娘墨兰的生活。
我依旧住在林栖阁,由娘亲林噙霜亲自照料。娘亲待我极好,简直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每日的吃食点心,都是她亲自过问,变着花样让厨房做我最爱吃的酥酪、糖蒸酥酪、蜜浮酥柰花(一种奶制品点心)。衣裳更是四季不重样,料子都是顶好的杭绸、苏缎、蜀锦,颜色也多是娇嫩的粉、俏丽的鹅黄、明媚的杏子红,绣着精致的蝶恋花、缠枝莲、喜鹊登梅。钗环首饰,虽比不上嫡女华兰的贵重,但也是精巧别致,金簪玉镯、珍珠耳珰一样不缺。娘亲总爱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我们墨儿生得这样好,就该穿最鲜亮的衣裳!”娘亲每每替我梳妆时,看着镜中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眼中都盈满了毫不掩饰的喜爱和骄傲。
我也渐渐喜欢上了这鲜亮的颜色和精心的装扮。小女孩儿,哪有不爱美的?看着镜中穿着新做的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自己,转个圈,裙摆像花瓣一样散开,心里便美滋滋的,早把寿安堂那点失落抛到了脑后。
除了在娘亲身边撒娇,我生活中另一个重要的地方,便是盛家开设的族学。族学设在外院一个清幽的独立院落里,由盛纮特意聘请的一位学问扎实、人品端方的庄学究主持。来此读书的,不仅有盛家的子女——长柏、长枫、华兰(出嫁前)、如兰、明兰和我,还有盛纮同僚或世交家的孩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齐国公府的独子齐衡(小公爷),以及宁远侯府的嫡次子顾廷烨(顾二郎)。
学堂里用一架高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开,男孩子们在东边,女孩子们在西边。每日辰时,我们便由各自的丫鬟或嬷嬷陪着,来到学堂。
庄学究是个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眼神睿智而温和。他教授的内容很广,从《三字经》、《百家姓》启蒙,到《论语》、《孟子》讲圣贤道理,再到《女诫》、《内训》教女子德行,甚至还会讲些《史记》里的故事和简单的诗词韵律。他讲课深入浅出,并不一味严厉,反而常常引经据典,妙趣横生。
我天性聪颖,又得了娘亲的叮嘱要好好读书“争气”,加上庄学究讲得确实有趣,便学得很是认真。每每学究提问,我总能清脆响亮地回答出来,背诵文章也常常是最快最流利的一个。庄学究捋着胡须,眼中常会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墨兰此解,甚有新意。”一次讲解《论语》中“学而时习之”时,我结合自己练习琴艺的感受说了几句,庄学究便笑着夸赞道。
坐在我旁边的如兰,性子跳脱,读书常不耐烦,常常对着书本打哈欠,或者偷偷在桌子底下玩荷包里的九连环。她听到学究夸我,便撇了撇嘴,小声嘟囔:“显摆什么……” 我假装没听见,心里却有点小小的得意。
屏风另一侧,长柏读书最是刻苦,坐得笔直,像棵小青松,提问时回答得一丝不苟,引经据典,连庄学究都频频点头。长枫则活泼些,有时会接些俏皮话,引得大家发笑。齐小公爷齐衡,是学堂里最耀眼的所在。他年纪比我们略长,约莫十一二岁,生得眉目如画,气质温润如玉,穿着月白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公子的风范。他读书极好,见解也常常独到,是庄学究最得意的学生之一。顾廷烨则高大英挺,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读书虽不如齐衡和长柏精进,但武艺似乎极好,骑射功夫在学究偶尔考校时总能拔得头筹,眼神偶尔扫过屏风这边时,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和探究。
明兰就坐在我斜前方。她自从养在寿安堂,气色确实好了不少,小脸不再那么苍白,身上也多了点肉。只是她依旧安静,安静得近乎沉默。在学堂上,她从不主动发言,被学究点到名时,声音也是细细弱弱的,回答得中规中矩,绝不冒尖,也绝不出错。她穿着素净雅致的衣裳,多是浅碧、月白、藕荷色,料子极好,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寿安堂精心准备的。她像一株安静生长在幽谷的兰草,不争不抢,却自有一种沉静的气韵。
齐小公爷的目光,似乎总是不经意地、更多地落在明兰身上。有时是明兰低头写字时露出的那截白皙纤细的脖颈;有时是她被学究提问,微微蹙眉思索的侧脸;有时是她回答完问题,安静坐回去时,裙裾拂过地面的细微声响。那目光温和、专注,带着少年人朦胧的好感和好奇。每当这时,屏风这边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如兰会毫不掩饰地哼一声,带着点气恼。而我,心里也会像被一根小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和淡淡的失落。
为什么是她呢?她那么安静,像块木头。而我,明明更活泼,更聪明,回答学究的问题也更好……我低头看着自己杏子红裙子上精致的百蝶穿花纹样,再看看明兰身上那素淡的月白,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似乎不是靠鲜艳的衣裳和响亮的声音就能赢得的。那种沉静的气度,那种被寿安堂养出来的、仿佛天生就该被珍视的感觉……是我不曾拥有的。
下学后,我和如兰、明兰一起走出学堂。春日暖阳洒在身上,很是舒服。
“哼,装模作样!”如兰对着明兰的背影,毫不客气地小声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明兰听见,“整天穿得跟守孝似的,晦气!学究问话也细声细气,装给谁看呢?不就是想引得小公爷注意么!”
明兰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些,依旧沉默地往前走。她身边的丫鬟小桃,则气鼓鼓地瞪了如兰一眼。
我皱了皱眉。虽然心里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但如兰这话说得太难听。我刚想开口,如兰却把矛头转向了我:“还有你,墨兰!整天穿得花枝招展的,显摆你姨娘有钱是吧?在学究面前抢着答话,就你能耐!我看你也想在小公爷面前出风头吧?”
“你胡说什么!”我被她这无理取闹的话气到了,小脸涨得通红,“我认真读书也有错?我穿什么衣裳关你什么事?你自己答不上来学究的问题,倒来怪我!”
“谁说我答不上来?我是懒得答!你以为你背得快就了不起啊?”如兰被我戳中痛处,声音立刻拔高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个庶出的丫头,得意什么!”
“庶出怎么了?爹爹一样疼我!总比你大字不识几个强!”我也被她激起了火气,小女孩的争强好胜心占了上风,口不择言地顶了回去。娘亲常说我身份不如嫡女,让我忍让,可此刻被如兰指着鼻子骂“庶出”,那份委屈和不甘瞬间爆发出来。
“你!你敢骂我!”如兰气得跳脚,冲上来就要推搡我。
明兰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依旧是细细的:“五姐姐,四姐姐,学究说,女子当以贞静娴雅为要,口舌之争,有失体统。况且,这是在学堂外,人来人往的……”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别吵了,被人看见丢脸。
“要你管!”如兰正在气头上,见明兰出声,更是火上浇油,“装什么好人!你以为你是谁啊?寿安堂了不起啊?”她说着,竟伸手用力推了明兰一把。
明兰身子单薄,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被小桃扶住。
“五姑娘!你怎么能动手!”小桃急得大叫。
“我就推了怎么了!”如兰蛮横地梗着脖子。
我看着明兰被推得摇晃的身影,又看看如兰那骄横的模样,心里的火气更盛,觉得明兰那副“贞静娴雅”的样子此刻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指责我们的粗鄙。我也忘了之前的争执,冲着如兰怒道:“你凭什么推六妹妹!快道歉!”
“我就不!要你管!”如兰尖叫着,又想来推我。
一时间,三个小女孩在学堂外的回廊下吵作一团。如兰的尖叫,我的怒斥,明兰细弱的劝阻,小桃的惊呼,还有丫鬟们试图拉架的劝解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我气急了,伸手想去扯如兰的头发,如兰则想挠我的脸。明兰被夹在中间,试图分开我们,场面混乱不堪。
“住手!成何体统!”一声饱含震怒的厉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回廊尽头。
我们三个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住了。回头一看,只见盛纮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旁边站着的,赫然是齐国公府的小公爷齐衡!齐衡脸上带着明显的错愕和尴尬,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幕。
盛纮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们三个身上刮过,尤其是看到如兰张牙舞爪、我怒目圆睁、明兰被推搡得发髻微乱的模样,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身后的齐衡,目光扫过我们,尤其在明兰微蹙的眉头和被扯乱的衣襟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也微微皱起,随即迅速移开了视线,对着盛纮拱了拱手,低声道:“世叔,晚辈先告退。”说完,便带着随从匆匆离开了,那背影也透着一丝不自在。
盛纮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他最重官声和颜面,如今自家女儿在学堂外像个市井泼妇般厮打吵闹,还被齐国公府的小公爷撞个正着!这简直是把他盛家的脸面丢在地上踩!
“孽障!还不给我跪下!”盛纮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我们三个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就是你们学的规矩?这就是大家闺秀的体统?在学堂外就敢如此放肆,大打出手!你们……你们简直把盛家的脸都丢尽了!”盛纮指着我们,痛心疾首,“尤其是你,如兰!身为嫡女,毫无容人之量,言语粗鄙,还敢动手!还有你,墨兰!牙尖嘴利,争强斗狠,哪里还有半分女儿家的娴静?明兰!你……你虽未动手,但也未能劝阻姐妹,袖手旁观,同样有错!”
盛纮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看来是我平日对你们疏于管教了!从今日起,你们三个,都给我闭门思过!谁也不许出院子半步!待我想想,非得请个严厉的嬷嬷来,好好教教你们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再这般下去,盛家女儿的名声都要被你们败光了!”
这一次,盛纮是真的动了雷霆之怒。我们三个被各自的丫鬟嬷嬷几乎是“押”回了各自的院子,开始了禁足的日子。
林栖阁里,娘亲林噙霜听完事情经过,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她搂着我,手指轻轻拂过我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叹道:“我的墨儿啊,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跟如兰那个莽撞丫头置什么气?还当着……当着外人的面闹起来!”她显然也知道了齐衡在场的事,语气里充满了懊恼,“这下可好,惹得你爹爹大发雷霆。那齐小公爷……唉,怕是也看轻了我们墨儿。”
我依偎在娘亲温暖的怀里,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埋怨和心疼,心里的委屈和后怕才慢慢涌上来,小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娘……是如兰先骂我庶出,还推六妹妹……我才……”
“庶出庶出!她也就仗着这点子身份了!”林噙霜眼底闪过一丝恨意,随即又心疼地拍着我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儿没错,是她们欺人太甚!不过墨儿啊,你要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跟她们硬碰硬,吃亏的往往是我们。以后遇事,要多想想,学学明兰那丫头……”提到明兰,林噙霜的语气又变得有些复杂,“你看她,不声不响,好像受了委屈,可最后你爹爹也没重说她什么。这就是本事!你得学着点,心里再委屈,面上也得沉得住气。”
我抽噎着,听着娘亲的话。学明兰?学她那样闷不吭声,被人推了也不还手?我做不到。可这次闯祸的后果确实严重。爹爹的怒火,齐衡那错愕又带着点轻视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深宅里,仅仅有娘亲的疼爱和漂亮的衣裳是不够的。任性妄为,是真的会闯祸,会丢脸,会让爹爹厌弃。
禁足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娘亲想方设法给我弄好吃的、好玩的解闷,但被关在小小的院子里,不能去学堂,不能去花园,连娘亲的葳蕤轩都不能去,日子便显得格外漫长。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春日晴好的天空,听着枝头小鸟的鸣叫,心里充满了懊悔和对自由的渴望。
偶尔,我会想起寿安堂的祖母。她一定也知道这件事了吧?她会怎么想我呢?会觉得我粗野无礼,不堪教导吗?她会不会更觉得当初没让我去寿安堂是无比正确的决定?想到这里,心里那点刚被娘亲安抚下去的委屈和失落,又悄悄地冒了出来。
几天后,娘亲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凝重。她屏退了下人,拉着我的手坐到暖炕上。
“墨儿,娘打听到了。”她压低了声音,“你爹爹这次是真气狠了,觉得咱们家的女孩儿规矩都学歪了。他……他托了人情,花了大价钱,要去请一位从宫里放出来的老嬷嬷,姓孔,据说规矩极严,当年在宫里是教导过小主子的!专门来教导你们姐妹三个的规矩礼仪!恐怕……过些日子就要来了。”
孔嬷嬷?宫里出来的?教导过小主子?我的心猛地一沉。光听这名头,就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看来爹爹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我们了。想到那些传说中的严厉规矩,戒尺,罚跪……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娘……”我有些害怕地攥紧了娘亲的手。
林噙霜反握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一丝心疼:“别怕,墨儿。该来的躲不掉。这位孔嬷嬷来头大,规矩严,未必是坏事。你爹爹既然请了她来,就说明他还是重视你们姐妹的教养,想给你们挣个好前程。你记住娘的话,这位嬷嬷来了,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教的,你都要用心学,学得比谁都好!让她挑不出错来!让她知道,我们墨兰,聪明着呢,一点就透!”
她捧起我的小脸,眼神灼灼:“这是难关,也是机会!你若能得了这位宫里嬷嬷的青眼,学好了规矩,日后议亲,这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比什么都强!明白吗?忍过这一时,以后的好处大着呢!娘会帮你的,我们墨儿一定行!”
娘亲的话语,像一股暖流注入了我惶恐不安的心。是啊,怕什么?学规矩而已!我读书能比明兰快,学规矩难道还会输给她?只要我用心学,学得最好,让孔嬷嬷挑不出错,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到爹爹和祖母的另眼相看呢!娘亲说得对,这说不定是个机会!一个证明我盛墨兰,并不比任何人差的机会!
我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不服输的斗志取代。我用力地点点头,眼神亮了起来:“嗯!娘,我记住了!我一定好好学,学得最好!让孔嬷嬷也夸我!”
看着我又恢复了精神,林噙霜欣慰地笑了,将我搂进怀里:“这才是娘的好墨儿!记住,无论别人怎么看,在娘心里,墨儿永远是最好的!谁也及不上!”
靠在娘亲温暖馨香的怀里,感受着她毫无保留的疼爱与信任,那些关于寿安堂的失落,关于学堂争执的懊恼,关于即将到来的严厉嬷嬷的忐忑,似乎都被暂时抚平了。祖母的偏心是事实,寿安堂的门槛我暂时迈不过去也是事实,但那又如何呢?我有娘亲毫无保留的、炽热的爱。这份爱,像林栖阁里永远温暖的炭火,像娘亲永远为我备好的最甜的点心,像她眼中永远闪亮的骄傲光芒。它沉甸甸的,真实而温暖,足以支撑我面对任何风雨。
我何必再去渴求那遥不可及又带着冰寒的偏爱?何必为了别人的目光而患得患失?墨兰就是墨兰,是娘亲林噙霜心尖上的宝贝。我聪明,漂亮,读书好,马上还要学最严的规矩!只要我努力,只要娘亲在我身边,我的未来,未必就比那寿安堂里养着的明兰差!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温暖的金色。我依偎在娘亲怀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心中一片澄澈与坚定。寿安堂的暖意或许与我无关,但林栖阁的灯火,永远为我而亮。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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