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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晃是个挺爱在外面住的人。
倒不是因为多讨厌家里，反而是因为在家里住得太久了，太熟悉了，家里人也不怎么管，为了图方便，有时候有酒局或者跟秦逍通宵打游戏，就会直接开个房去酒店睡。一则他酒品不怎么好，喝醉了有时候会吐，在家里父母总要担心，还得跟在他屁股后边收拾，二则也是提前适应独居——毕竟从小到大被父母看得紧，自理能力几乎是为0。
程晃父母也觉得男孩长大了就应该独立出去的，不能时时刻刻都赖在家里，于是很早地就开始给他物色房子。那会儿他升国高的时候，程父是有计划过撵他出去住的（毕竟儿子人高马大一天天赖在家里还不怎么求上进看着也闹心），于是开始给他看房子，很早地为他之后回国做准备。那间独居公寓离越玺湾不远，过两个路口就到，也就一百平左右，胜在小而精，环境很好，程晃年初刚拿到offer的时候他爸就着人开始去盯装修。
这会儿还在散甲醛味儿。
在外面住得多了，几乎环境比较好的连锁酒店他都办理了会员卡。房间是拿他的账号开的，特意选了离她学校比较近的地方，方便她明早起来上学。姜霰跟在他身后，全程很温吞，直到他要离开。
她喊人：“程晃。”
门还没来得及关，他复又走进来：“怎么了？”
姜霰顿了下：“……没事。”
她长出一口气：“今天……麻烦你了。”
“嗐，我们两之间谈什么麻不麻烦。”程晃望着她，笑起来，“再说了男朋友就是拿来麻烦的啊！不然你跟我谈恋爱干啥啊？”
“……”
姜霰坐在床边，盯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安静了一会，她期期艾艾地开口：“你……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程晃怔了怔。
帮她在外面开房间是第二次。他有随时带身份证的习惯，所以上次的瓢泼大雨和这次不能返校他都可以应付，姜霰不行。她像浮萍一样在水中飘，没有家，哪里都可以住。但是程晃能很确切地感受到她并不想麻烦自己。她总这样，从来不跟他分享自己的喜怒，还有情绪的变化，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察觉。
也庆幸，能接住她的情绪。
今天她的情绪就很不对劲。
程晃关上门，走进来。没去床边，而是在床旁边的低矮沙发上坐下，与她面对面。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男的，不该有的底线他清楚，但是抱一下亲一下什么的就说不好了。
房间里安静。他在等她开口。姜霰垂着眸，房间里灯光大亮。她在高处，程晃在低处。他倾身，扬眉看她，漂亮的桃花眼里尽是关切：“怎么了？你说嘛。”
姜霰咬唇。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道：“后天，是清明节。”
“嗯。”程晃轻轻点头，“怎么了？你有什么安排？”
“你有什么安排吗？”姜霰咬着唇，不甚坚定——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他。
程晃听出来了。
“没。”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了你说。”
“你有空的话，可不可以陪我去一下墓园？”姜霰踌躇着道，“去看看我爸。”
顿了两秒她补充：“我亲爸。”
程晃垂眸，眼底的情绪晦涩不明，但应得很快，只抚了抚她的发尾，点头：“好。我陪你去。”
他才发现姜霰的眼睛里蓄着眼泪，只是一直忍着，现在憋得眼尾发红。他从小女孩缘特别好，小姑娘大约是看他长得好看，总喜欢跟他玩，但他有时候太直男，就会把女孩们惹哭，幼儿园小学这两个阶段没少被女孩们指控。然后妈妈就在家长会上不住地跟这些家长道歉，说自己儿子太皮了总招惹小姑娘，也老训他，嘴皮子都磨烂了。他小，那会不记事，就记得妈妈说：“女孩的眼泪是金豆子，很珍贵的，不要让女孩掉眼泪。”
可是姜霰在他面前掉过很多次眼泪。
那会两人100天的纪念日，他约她出来吃饭，讲事情讲着讲着她就哭。程晃那个时候不懂艳羡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他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的，懂不了姜霰一点，只记得在她说“从来没有因为幸福掉过眼泪”的时候心碎。那个时候他还对她的过往半知半解，现在他大概都知道了，除了心碎还有心疼。他回去之后也是想了好几天的，总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她更幸福一点，她好像也不太在意那些物质上的东西，然后想了很久都没有结果，还在懊恼是不是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但是现在程晃看着她眼里含着的那两汪水觉得幸福是其次的。
要紧的是每一次在她难过和痛苦的时候都要帮她擦干眼泪。
良久，姜霰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其实我一直在纠结家里的那些事要不要跟你说。……渝城不大，总是能让你碰上烦心的事情。包括碰到我的继父，还有今天。”
她没有给程晃开口的机会，兀自道：“我亲爸在我是十岁那年得癌症去世了。他是中学老师，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是怎么教我写我的名字的。他说我出生在中秋，月亮特别圆，有一句诗叫‘月照花林皆似霰’，所以单名给我起了‘霰’。那个时候我家还住在六号院。——你知道吗？就是城中那片很久没拆的老城，那个小区夏天会开满三角梅。他说我出生的那天月光像一层纱，很亮，笼罩在花期已经过了的三角梅枝桠上。他就忽然想起来这句诗了。”
她讲这些事情的时候语调很温柔，眼角眉梢都含笑，是程晃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
然后她继续道：“我小的时候总抱怨这个字笔画多，不会写这个字，我爸还说早晚都要会写的。……可惜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这是课本里的诗，他也没等到我读到真的学会这首诗意境的时候。”
程晃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然后呢？”
姜霰抿唇，轻轻地开口：“……然后我爸去世了，我妈开始打工，东干一下西干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带着我太累了，她在我爸去世不久之后就嫁给一个小老板，就我继父，然后做了几年老板太太。——可能是生不出他想要的儿子，日子也不是很好过吧，初中毕业之后她闹脾气，一时冲动跟我继父离婚了。”
“但是她发现，离开他后日子根本过不下去。你看到了。住那样的房子，过着很辛苦的日子，还要拉扯两个女儿。”姜霰缓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我继父可能也不是真的想离吧，三番五次上门，我妈又抓着他不放了。”
“……大概是从我十二岁开始吧，他可能察觉到我不是小孩了，所以总对我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我也不傻，能感觉到。你知道吗？那会在度假村的时候，他接我去泡温泉，我当天不是跑出来了吗。”
程晃点头：“我有印象，你半夜给我发消息来着。”
姜霰有些难以启齿，咬了咬唇，苦笑道：“是因为当时泡温泉的时候我发现，他居然对着我起反应。”
程晃怔然。
“是。”她轻轻地点头，笃定地敲碎所有为姜平开脱的牵强理由。
把这些丑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比压在心里要舒服多了。她松了口气，看着程晃，面容很无奈：“……所以当时看见你的消息，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
程晃不语，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畜生。”他骂，“真想杀了他。”
“我也想。”她笑笑，“没用的。我也不是没反抗过。我跟我妈讲了很多次了，发现她竟然早就知道，小学的时候她还说我爸只是闹着玩而已，等我长大了觉得没办法搪塞，又说他又没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偶尔肢体接触一下而已，让我不要太敏感了。”
程晃蹙眉：“她怎么这样？”
“大概是因为只要我把他哄高兴，多和他出去玩几次，他就能对我妈好，给我和我妈送钱花，帮我同母异父的妹妹解决上学的事吧。”姜霰摇摇头，苦涩地笑了起来，“……说白了我就是一个交换的筹码而已。他很精的，结婚和我妈好的那几年，用我妈的名字开了记账公司，但我妈不懂这些，完全交给他料理。这几年经济不好，记账公司欠了钱，欠别人的换不上，别人欠的追不回来，因为我妈是法人，又跟他头脑一热离了婚，所以现在要负法律责任，还要和一堆人打官司，她自己也打不明白，就把一团乱麻的事儿放在那冷处理，她的脑子唯一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利用我的顺从去讨好我爸，求他帮忙解决。债追到她头上了只能跑，像丢开一袋垃圾一样，丢下我。”
她说完了，顿了顿，淡淡地笑了。还是他熟悉的表情，不温不火的：“对不起。让你听这些，很糟心吧。”
程晃心里堵着一块，听她这么说很难受。他又想起她觉得这些事情让他“烦心”，这让他觉得他们好像不是同一条战线。
嗓音微哑，开口：“你别老说让我糟心啥的。我没事。……我就是担心你。每次碰上这些事你情绪都不好。”
“也不算是情绪不好。”
姜霰顿了顿，随后试探着开口：“——你还记得去年万圣节的时候碰到我继父吗？那个时候其实我很害怕，担心你知道了会怎么样。”
程晃看她。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说：“……可是后来我想了想，也没想出来你知道后会怎么样。我的担心也许只是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情和别人说过，所以有一种未知的恐惧。”
程晃听着。
她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声音很轻，继续说：“现在你知道了，我忽然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了想，担心你知道只是怕你离开我或者……嫌弃我？仅此而已。但是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你都没有离开，那我觉得，我也没什么好担忧和害怕的。程晃，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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