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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很自卑,比身边所有人都更早地认识到自己的自卑。
对家里的事三缄其口也是自卑的一部分,姜霰比别人更清楚明白,哪怕程晃觉得她坚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她能挺过一段时间,但也会很轻易就崩溃。姜平的事总让她翻来覆去地想,只要他一出现一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夜里她就不会心安理得地睡过去,于是疯狂用大量的事情来填满自己,让自己有事情可做,才能不胡思乱想。
程晃的到来是很大缓解她的焦虑的。
他会告诉她自己很好,会觉得她很厉害,会耐心教她发泄自己的情绪,会成为她安心的存在。
也很会爱她。
……
这份感谢很沉重,程晃有些受宠若惊。他半天没开口,姜霰那句“嫌弃”刺痛他了。她要强,也要自尊,这次是真的放下自尊来跟他摊开了说这些事,程晃就在她旁边,安静地听着。听她讲对他的艳羡和感谢,还有过去的开心与苦痛。
他恍惚地想起那个时候刚认识她,她家还住二高附近的老旧小区里。他浑,为了有个她的联系方式抢走姑娘的手机,俩人在满是尘土的街边打闹起来。这里很多店都是小作坊外卖,骑手操纵着电动车从凹凸不平的路面经过,扬起一阵风,姜霰额前的碎发被风带起,耷拉在她额头。
他说她是大小姐,男生请的奶茶一贯看不上。到今天为止才明白她当时说那句“家里人不让”之后的深意。姜霰那个时候是真的很认真地想过理由,才隐晦地同他讲出这个看似并不可信的由头来。如今一看,那个时候她其实是想把他推开,不让他参与到自己家里的这些事情里。
毕竟姜平平等地敌视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男生,当时看程晃的神情,笑里藏刀。
……
凌晨一点的时候程晃离开了。
外面的风还带着春凉,他冷得打了一个哆嗦,意识随着被外套裹紧的身体渐渐回温。母亲发来好几条消息,问他怎么还不回家,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回:【在路上了。】
随后从兜里摸出车钥匙来,向停车场走过去。
而姜霰今天睡得格外好。
程晃走时帮她熄了床头灯,轻手轻脚地离开。她听到外门那里传来落锁的轻微响声,于是安然入睡。聊了很久,聊得口干舌燥,也聊得她筋疲力尽了,积压了多年的情绪就在今夜释放出来,她心里松快了很多很多,于是整个晚上都没有像之前那样辗转反侧。
隔天她醒得早,六点钟的时候就被窗外的噪声吵醒,她睡得轻,精神一度很紧张,今天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竟然在清晨起床的时候有种从深度睡眠挣扎出来的“解脱感”。睡眠时长是少的,还是顶了两个乌青的黑眼圈去学校。
在楼梯口恰好碰到结伴而行的舍友,几人打了招呼。舍友很关切地询问:“你昨晚怎么没回来?”
姜霰想起昨天晚上程晃编造好的理由,道:“不太舒服,所以让家长请假了。”
“也是……”舍友同情地打量她,“你的黑眼圈好重,肯定没休息好吧。今天还难受不?”
“还好啦。”她笑起来,“谢谢关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太阳正从东边升起,浅浅地冒了个尖儿。春日还凉,她是直接从酒店走过来的,鼻尖冻得通红,人又白,站在那像个粉雕玉砌的瓷娃娃。舍友盯着她,忽然没头没尾地夸了一句:“姜霰,你这样好漂亮啊!”
姜霰一愣:“什么?”
“就是好漂亮。”她们说。
预备铃响,她们笑着散开,那几句真诚的夸赞消散在风里。
……
百日誓师刚好就在清明假期的前两天,十分平稳地度过了。姜霰的家长最终还是没有来。不知道是吴老师忽然大发慈悲还是如何,总之对她没有家长参会的这个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但还是在会后单独找她谈了话,主要说了一些成绩的事情。
是结合她的成绩进行了初步估算,认为她非常有潜质上600,吴老师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次月考好好努力,上600的话,我认为你可以冲刺进五班,再做进一步的拔高。”
姜霰深思熟虑过后,婉拒了:“我觉得待在我们班挺好的。”
她笑了笑:“我和同学们都很有感情,也觉得咱们班很好。如果去五班的话……可能不太适应,谢谢老师。”
吴老师愣了愣。
被拒绝她也想到了,只是没料到是这样的理由。这姑娘孑然一身的时候居多,总独来独往,内敛安静,一个人默默地发力。她没想过有一天她不去五班的理由是因为和班里的同学很有感情。
即便如此,也选择尊重她的想法。
百日誓师过后,六班的班里多了一张志愿表,让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目标分数填写大学。吴老师只说往高填,除非那种完全上不了的别写,其他的都可以。收集志愿的时候姜霰的笔在本子上停留了很久,最后很保守地写下了“渝城大学”。
承载着每个人心仪志愿的纸条按照成绩排名表张贴起来,挂在进门处最显眼的位置。与此同时,黑板边上的倒计时也在一天天地流逝,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如催命符,十分紧迫。
姜霰在如丧钟般的高考倒计时里去了一趟墓园。
是和程晃去的。清明当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是一种从内而外的冷,她举着伞,手指冰凉,出校门的时候程晃的车也才刚刚停稳。他打着一把黑伞来接她的,他的伞比她的更大,在这个捎风带雨的天气里也更为结实,于是她收起伞,钻进他的伞檐下。
与平时不同的是程晃今日穿得很普通,很平常的白色圆领上衣,配黑色裤子,和他的穿衣风格大相径庭。他简单的衣服没几件,大多都有设计或者繁复的花纹,今天的衣服很素。姜霰想到他大概是顾虑和自己去墓园,于是特意穿得简单,没开口说话,但心里却觉得踏实。
上车后她才发现程晃还买了一束花,静静地放在后座。是白菊,带着清晨露水,花瓣长而卷曲,开得饱满,花与花的间隙夹着几枝尤加利叶。
程晃也注意到她落在花束上的目光了,边发动车辆边道:“……那个,我也不知道叔叔喜欢什么花,感觉这个比较合适一点。你肯定还没买那种扫墓用的吧?等会到墓园门口我们买一些。”
姜霰点头,温声开口:“好。”
雨势不减。
最近她心情还可以,但高三时间紧任务重,还是压得她有些疲惫。程晃把车载音乐调得很小声,几近没有。车里暖气意蕴,她的外套也放在后座了,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那衣服是圆领,领口稍微有些低,她瘦,瘦得能看见薄薄衣料下撑起衣服的骨头。雨天路堵,今天又是清明,去往墓园的车辆很多,程晃不疾不徐地开着,在等漫长红绿灯的时候转头,看她。
有没有好好吃饭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虽然吃不胖,但食欲好坏能通过脸色分辨出来。这段时间她憔悴了一些,面色苍白如纸,程晃一看就知道她这段时间一定又没好好吃饭。他知道她一直很瘦,于是总投喂,想着能让她多吃一点。奈何姜霰就是吃不胖的类型,胃口又不好,不管他怎么投喂她都还是那么瘦。
程晃把目光移向路面,叹气。
到墓园的时候她转醒。程晃见她醒神,把空调的温度调得高了一些。姜霰有些惊讶雨天墓园的车辆:“好堵啊,你慢点开。”
“嗯,慢着呢。”程晃把着方向盘说,“二十迈。”
他喜欢刺激,也有挑战极限的勇气。十三四岁的时候出去旅游,连续两天拉着秦逍体验滑翔伞和蹦极,秦逍吓得脸色发绿,差点尿裤子,他还能在空中看着秦逍的脸哈哈发笑。后来秦逍说什么也不陪他玩这些了,说在家里当个死宅也挺好。程晃激他,说他不是真男人,胆子小,秦逍一脸鄙夷地看他道:“你别哪天把自己作死了。”
程晃当时不以为意。他一直觉得后悔是大于对死亡的恐惧的,所以从来没把这些劝告放在心上过。
直到姜霰说这些很危险,为了不让她担心,他才一一照做。
因为她觉得生命大过一切,他就可以放弃所有让她担心的事情。程晃第一次放弃就是在她说觉得摩托很危险之后,于是那摩托又被他丢在了院子里。那一刻他忽然很真切地觉得,她像港湾。
……
堵了摸约半个小时,车才开进墓园。姜霰记得怎么走,一路上给他指挥。程晃在沿途停了一会儿,下车到墓园的工作点买了一些扫墓的用品,两人步行前往,路上共撑一把伞。
姜霰生父的墓碑很小。
她出声提醒“到了”,程晃才回过神来,仔细端详遗照。男人斯文,架着一副方框眼镜,不苟言笑,很有书生气,但墓碑前空空如也。他看到男人的名字:宋康文。想了想,原来姜霰以前姓宋。
姜霰将贡品一一摆放整齐,虔诚地点香,闭眼,下跪,缄默良久。
程晃奉上白菊,也在她身后跪下,无声地盯着她。
香燃到三分之一处雨势渐大,他的伞往姜霰那边倾斜,缓声开口:“没有什么要对叔叔说的吗?”
他只能看到姜霰的背影,和纤长的脖颈。尔后她微微摇了下头,轻声道:“走吧。”
程晃握紧伞柄,跟着起身。
姜霰很安静,与他并肩,默然不语。两人走到停车点时她忽而停下脚步,回头。
远处是几座小山丘,连绵不绝,已经初见新绿,在黑白世界里,这抹绿色格外晃眼。
程晃也跟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他听见姜霰说:“终于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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