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熙熙攘攘。
脏兮兮的流浪狗，正用湿漉漉的鼻子顶着一个半瘪的彩色气球玩得不亦乐乎。
摆摊的大姐、坐在路边休息的清洁工阿姨，甚至一个匆匆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笑着伸手轻轻帮忙顶一下，让气球不至于落地。
桑榆和陈佑李站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会儿。
临终关怀中心。
季湜礼正趴在张奶奶病床边的地上，玩着挖土机，嘴里还模仿着“突突突”的引擎声。
看到他们进来，小男生眼睛“唰”地亮了，丢下挖土机就扑了过来：“哥哥！姐姐！”
张奶奶半靠在床头，原本有些疲惫的脸上瞬间绽开了慈祥的笑容：“你们终于来了。”
“我们来了。”
桑榆坐在床边，陪着老人。
季湜礼扭着小身子跑到陈佑李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仰着小脸撒娇：“哥哥，薯片！想吃薯片！”
陈佑李低头，揉了揉小男生的头发：“好，带你去买。”
住院楼下的空地上，安置着一些简单的儿童设施。
季湜礼心满意足地啃完了一小包薯片，小嘴油乎乎的，跑去和其他小朋友玩闹在一起。
陈佑李在不远处找了张长椅坐下，阳光晒得人有些懒洋洋的。
然而，这份平静没有持续几分钟。
当他习惯性地再次回头，望向滑梯方向时，心头猛地一沉。
季湜礼不见了！
滑梯下没有，摇摇马旁没有，花坛边也没有……他快步走向其他区域寻找，心凉了大半。
万幸，在行政楼的玻璃大门附近，他看到了季湜礼。
陈佑李几乎是冲过去的，一把拽住小男孩的胳膊。
“哥哥不是让你在滑梯那里玩，不要乱跑吗？谁让你跑到这里来的？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季湜礼从没没见过对方严肃的样子，他缩起脖子，不敢说话。
“抱歉抱歉！怪我！”
一个温和的声音及时响起。
只见付绛庸正抱着几个快递盒子从行政楼里快步走出来，脸上带着歉意，“我刚才出来拿快递，东西有点多，看他挺乖的，站在滑梯那边，就顺口问他要不要帮我拿个小件送到楼门口。是我疏忽了，没跟你说清楚。”
陈佑李低下头，看着季湜礼。
“你也觉得，他真的很像？”付绛庸问。
陈佑李沉默了几秒钟。
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很像，有时候我甚至会恍惚，一张如此相像的脸，从前是朋友，现在却叫我哥哥。”
最终，他移开视线，看向远方。
“但是没必要把他当作许湜，对谁都不公平。”
病房里很安静。
张奶奶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平静，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桑榆诉说：“我这一生人啊，养大了儿女，现在还能帮着带带小孙子，看着他闹腾，陪着我说话，其实，真的什么都不求了，该知足了。”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带着一丝困惑：“可是我的人生要结束了，孩子啊，你说我这辈子，为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呢？”
桑榆微微一怔。
“奶奶，现在想，一点也不晚呀，我们可以一起去完成它，好不好？”
“不，已经太晚了。”
桑榆握住老人家的手：“不用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就是一件普普通通，能让您自己开心的小事，就很好。”
张奶奶认真地思考，她还有什么可以去完成的事情。
“那…那我就想…开开心心地，去拍一张漂漂亮亮的遗照。”
桑榆笑盈盈地：“好呀！那您想穿什么衣服拍呢？”
“你说什么衣服漂亮呢？”张奶奶问她。
桑榆吐了吐舌头：“我喜欢婚纱，白白的，蓬蓬的，很华丽。”
张奶奶笑了：“傻丫头，那是新娘子结婚穿的衣裳，我这老婆子，拍那个照片哪能穿那个？让人笑话。”
桑榆却非常认真地摇头：“婚纱也只是一种裙子，没什么特别的。”
“是吗？”
“对呀，说不定啊，就在不久的将来，大家想穿就穿，想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穿着它走在街上，也没人会多看一眼，更不会觉得奇怪，因为那只是她们喜欢的，一件漂亮的裙子而已。”
张奶奶怔怔地看着她青涩而坚定的脸庞，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映入了窗外明亮的光线。
她慢慢地、慢慢地笑了，笑容里有释然，有向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你说得对，奶奶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轻轻拍了拍桑榆的手背，语气平静而豁达。
“可惜啊，奶奶是看不到那一天喽…不过没关系，你替奶奶好好看着，好好替奶奶…穿上那漂亮的裙子，在街上走一走！”
桑榆的鼻子猛地一酸，她倾身过去，像个小孙女一样轻轻靠在奶奶瘦弱的肩膀上。
奶奶也抬起枯瘦的手臂，温柔地环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许湜如果在，也和你们一样大了。”
提到那个名字，奶奶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伤。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那时候，天天来陪我这个孤老婆子说话，帮我提水、扫地……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个人啊……”
她的声音哽咽了
“怎么就遭了那样的横祸…这么多年了…连那丧尽天良的凶手…都抓不到…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
桑榆握着拳：“迟早有一天，我会把凶手揪出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给许湜一个交代。”
奶奶轻轻拍着她： “乖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的声音变得平和：“你们也别总为他难过…奶奶我也…很快就要去找他了…”
“这人啊，总有那么一天。我们死了之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在天上看着你们，护着你们，保佑你们。”
告别张奶奶之后，桑榆扯了扯陈佑李袖子：“我们去看看小蔡阿姨和许叔叔吧，好久没有来了。”
男生点点头。
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
还没走到蔡玲芳和许从唯的病房门口，他们就被前方不寻常的景象阻住了脚步。
病房门口围了一圈人，有护士、其他病房探头出来的病人和家属，个个神情复杂，窃窃私语。
从人群中心，传来一个男人压抑的嘶吼。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啊？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是许从唯的声音。
“当初！是你们！一遍遍上门，说解剖遗体有用！说能找到线索！我们忍着痛答应了！把他交给你们……”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结果呢？刚解剖完没几天，你们就兴冲冲跑来说抓到凶手了，凶手死了！死无对证了！我们信了！结果呢？”
“过了两个月，两个月啊，你们又来了！说可能抓错人了！证据不足！希望我们再多提供线索！两年了！整整两年过去了！人呢？线索呢？真相呢？”
“今天，你们居然找到病床前！”
许从唯指着那两位便衣警察：“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是嫌我们不够惨吗？是嫌她被你们刺激得还不够疯吗？”
桑榆静静地站在走廊，似乎能感受到一瞬间的耳鸣。
她经常在网上看到各种案件，大家会分析凶手的作案手法，激烈地讨论被判多久。
但他们似乎从没真正想过，那些被永远留下的受害者，该怎么活下去？
他们俩挤开人群，看到许从唯背对着病房门，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关节发白。
穿着便服的几位警察同样无奈且疲惫。
桑榆和沈韫对视着。
静默。
“吱呀”一声轻响。
病房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蔡玲芳站在门口，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身形比几个月前更加瘦削单薄。
她似乎是被外面的争吵惊动了，脸上带着茫然和懵懂。
然后，她的视线，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站在桑榆脸上。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桑榆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拨开身后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地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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