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夜，巡查组驻地附近。
田悟并未立刻回自己房间，而是在外面绕了一圈，刻意让身上的夜露寒气散了些，这才如同寻常结束夜间巡查般，不紧不慢地踱回驻地。他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惯常的、略带油滑的笑意，仿佛刚才凝香阁的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刚走到自己房门口附近阴影处，一个低低的声音叫住了他。
“田爷。”
田悟脚步一顿，侧头看去，是他安插在驻地的一个心腹眼线，正假装在角落里整理杂物。
“嗯？”田悟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目光扫过四周。
“方才…甄副队长来过您房里。”眼线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待了一会儿才走，脸色…不太好。”
甄十三？来过自己房间？
田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十三怎么会这个时辰来找他？还进了他的房间？他发现了什么？难道…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他立刻想起刚才在凝香阁外，似乎隐约感觉到有一道熟悉的视线，但当时心系他事并未深究…难道当时十三就在附近？或者…他听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田悟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以十三的性格和身手，若当时真在附近，绝不会放任自己进入凝香阁而毫无动作。那他为何而来？还偏偏挑自己不在的时候？
是巧合？还是…他开始怀疑自己了？
田悟的心沉了下去。是因为粮仓的事？还是河岸水鬼队行动的事？甄十三那双眼睛太毒，心思太细，难道真的被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一股委屈和愤怒莫名地从心底涌起。是，他田悟是贪功，是有时行事不择手段，是想压过甄十三坐上副组长的位置！但他从未想过背叛巡查组，背叛滕老大！他田悟再混账，也知道是谁把他从街头混混提拔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十五年的兄弟情谊，难道是假的吗？为什么甄十三就不能信他一次？
——
五年前的雨莞城，一个闷热的夏夜。田悟那时还只是个小小的队副。他的老父亲旧疾突发，咳血不止，面色紫绀，眼看就要不行了。田悟当时刚执行完任务回来，吓得六神无主，背起父亲就冲出了家门，却在雨夜泥泞的街道上茫然无措，不知该去求哪家医馆，哪些医馆又肯在这深夜为他这穷队副的父亲尽心诊治。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找甄十三帮忙。十三那时已是队长，人脉比他广。他冒着大雨冲到甄十三的住处，却只见房门紧锁。邻居说，甄队长接到紧急公务，下午就出城去了，归期未定。
那一刻，田悟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冷的雨水和绝望一起将他淹没。他背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父亲，跪在泥泞中，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一把素雅的油纸伞撑在了他的头顶，挡住了冰冷的雨水。他茫然抬头，看到一个身段婀娜、面容被纱巾半遮的女子，正是刚来雨莞城不久、在西街开了间小胭脂铺的赫红莲。她似乎是夜归路过。
“令尊怎么了？”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田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说明情况。
赫红莲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田父的脸色，又搭了下脉，眉头微蹙：“情况危急，寻常医馆恐难见效。若信得过我，跟我来。”
她将田悟父子带回了当时还很简陋的凝香阁后院，取出自己带来的异域药材和银针，不顾污秽，亲自为田父施针用药，整整守了一夜。天亮时分，田父的病情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老人家是陈年痼疾，加上急火攻心。我已用银针疏导，又用了些猛药暂时压下病情，但根子难除，日后需好生静养，切忌情绪激动。”赫红莲疲惫地擦着额角的汗，声音依旧平静，“这些药你拿着，按方子煎服，可保一段时间无虞。”
田悟看着父亲恢复平稳的呼吸，感激得无以复加，当场就要跪下磕头，被赫红莲拦住。
“不必如此。举手之劳。”她淡淡道，“只是我施救之事，以及这药方，还请保密。我不欲招惹太多是非。”
自那以后，田悟便认下了这个“干姐姐”，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感激。他也确实遵守诺言，从未对外人提起赫红莲的医术。只是这份恩情，与他内心深处另一件关于甄十三的、难以言说的旧怨交织在一起，让他对甄十三的态度越发复杂别扭起来。但他从未想过，这份报恩之心，会引来甄十三的怀疑！
田悟从回忆中抽离，眼神变得复杂而晦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那眼线摆了摆手，低声道：“知道了。下去吧，机灵点。”
眼线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
田悟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他看着甄十三房间的方向，那里依旧漆黑一片。最终，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玩世不恭的假笑，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既然已经开始怀疑了…那便来吧。他田悟行得正坐得直，他倒要看看，他甄十三能查出什么来！只是…心中那份被兄弟猜疑的刺痛，却真实地存在着，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失落。
——
凝香阁密室。
“田悟的父亲，”赫红莲放下布巾，语气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种解释的意味，“很多年前，在我刚来中原漂泊无依时，曾对我有一饭之恩。后来老人病重垂危时，是我用异域的方子勉强替他续了几年命。田悟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份情，他一直记着。”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这人，在官场上虽然油滑贪功，但对他认为的‘自己人’，偶尔还会讲点可笑的义气。他知我这里是非多，怕我被牵扯进你们复国队和墨夜的麻烦里，所以才跑来卖个好，既还人情，大概也想让我承他的情，日后少给他惹麻烦罢。至于这花…”
她瞥了一眼那盒“月凝华”，语气略带嘲讽：“不过是投其所好，方便他下次再来‘提醒’时，我不至于把他轰出去而已。庄大爷可满意了？”
庄聂听完，脸上的怒意和醋意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和恍然。原来竟是这么一段渊源。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番醋意实在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幼稚。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谁…谁吃醋了…俺就是觉得那小子不像好人，你少跟他来往…”
赫红莲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粗豪的汉子，心里是在意她的。这就够了。
然而，就在密室内的气氛刚刚有所缓和之际——
“叩…叩…叩…”
又一次！
清晰而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再次从外面的店铺大门传来！
这一次的敲门声，与田悟那带着特定节奏的叩击截然不同，更加直接，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慌乱感！
密室内的两人脸色瞬间一变！
刚走一个田悟，怎么又有人来？！而且是在这深更半夜！
庄聂猛地坐直身体，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眼神已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手再次握紧了枕边的刀柄：“又是谁？！”
赫红莲的眉头也紧紧蹙起。田悟刚走，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去而复返。巡查组其他人？不像他们的作风。墨夜？还是…其他不速之客？
她迅速吹熄烛火，对庄聂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眼神凝重：“别动，我去看看。”
她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到暗门后，心弦紧绷。今夜这凝香阁，注定无法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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