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偷溜出去未被察觉,次日天光未亮,韶茵便已起身梳洗。
待晨光微露时,她径直往父亲院中走去。
韶峥正整理衣冠准备上朝,见她这么早来寻自己,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丫头往日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身的,今日怎么转了性?
“怎么起得这样早?”
韶茵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女儿最近总在外头惹麻烦,仔细想想,还是因为我不太懂这里的规矩,经常说错话、做错事,不小心得罪人。这些无心之过,反倒让韶府丢了脸面。”
“想来父亲书房里有许多讲礼仪的书,女儿想借几本来看看,好好学一学,免得日后再闹笑话。”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韶父闻言,心中甚是慰藉,只当是女儿幡然醒悟,变得懂事上进了。
他捋着胡须,欣慰地点头:“好,好!我儿有此心,为父自然应允。”
“哎,只是今日六部有要事商议,为父需得早些过去。书房里的书,你只管取阅便是。”
韶茵笑着替韶父扶正官帽,又恭敬地道了谢,父女二人其乐融融地送韶父登上马车。
在仆从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转身便往书房方向走去。
礼部尚书掌天下仪制,书房里自然收着朝廷刊印的律法典籍。
韶父的书房就在外院,韶茵穿过回廊时,远远望见竹林中立着个修长身影。
晨光透过竹叶,在那人月白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光影。
正是闻璟早起晨读,手持书卷喃喃诵念的模样。
两人隔着竹林相望,闻璟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略一颔首。
韶茵也点头致意,随即各自错开视线。
行至书房,映入眼帘的是几座高及屋顶的书架,架上整齐排列着竹简与线装书册。
韶茵目光在书架上游走,没费多少功夫,就在书架上找到厚厚一本《大晟律疏》。
她将书册取下,摊在案上,逐页翻过。
看了许久,终于在某页停住。
“骂詈”条:辱骂官员者,杖一百。
“殴公差”条:调戏女官或官员家眷,徒三年,重者充军。
果然如沈逸呈所言,轻则杖责一百,重则发配充军。
倘若仅此一罪尚不足以导致流放、让家族倾覆,那么原主的结局,莫非是数罪并罚所致?又或者……还犯下了什么更为严重的罪过?
而现在,一切都还未发生……
她合上律册。
之后又过了两日。
“桂月,备车随我出去。”韶茵端坐妆台前,桂月正为她涂抹颈间伤处的祛疤膏,那一根细细红痕已消褪无踪。“今天我要去琳琅阁看看。”
桂月正收拾药箱,闻言笑道:“奴婢这就去安排。段掌柜昨日还差人来问呢,说是新得了一匣红宝石,若合小姐心意,便留着给您打首饰。”
原主的母亲本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皇商之女,与韶峥青梅竹马。
嫁入韶家后,韶峥一路科考平步青云,她却因生产原主难产而亡,只留下丰厚的嫁妆。
东市小半条街的铺面。
这也正是原主能挥霍无度的底气所在。
琳琅阁便是其中最为红火的珠宝铺子,原主每月借着查账的名义,总要去搜罗最新款的首饰。
马车辘辘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停在一栋朱漆雕花的二层小楼前。
黑底金字的铺面牌匾上书“琳琅阁”三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进出的皆是衣着华贵的夫人小姐。
韶茵刚踏下马车,段掌柜便从店内快步迎出。
这掌柜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生得长眉星目,笑起来时眼尾微挑,颇有几分风流姿态,一袭靛青色长衫更衬得身形修长。
他眼角含笑,声音温润:“小姐可算来了!昨日等您许久不见人影,今日总算把您盼来了。”
待进了铺子,韶茵才发觉,从柜台后的伙计到迎客的小厮,竟个个眉目俊朗,见她进来,纷纷含笑望来,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她忽然想起,原主从前养过十几个小帅哥,后来因李凛川从中作梗,将她那处“欢乐窝”捣毁了。
而那座宅院,似乎就在这铺子后面。
韶茵眼角一跳,心里暗道:莫非眼前这些都是……模子哥下岗再就业?
想到这里,她一边应付着四面八方抛来的媚眼,一边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一行人上了二楼。
二楼被隔断成若干雅间,专为贵客准备。
韶茵跟着段掌柜走进最里间,只见室内陈设清雅,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各色宝石玉器,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
临街的雕花木窗半开着,窗前栽种的绿树恰到好处地过滤了街市的喧嚣,只留下斑驳的光影。
段掌柜亲自斟了茶,又吩咐伙计端来茶点,这才双手捧着账本呈到韶茵面前。
韶茵接过账本。
原主每次查账都是草草翻过,现下她却细细审阅起来。
账册记录极为详尽,每笔原料进货与买卖都记载分明。
韶茵细看之下,发现每月记录都极有规律,不仅标注了市场均价,连铺子的进货价都写得清清楚楚。
最令她惊讶的是北邱的玉石原料,不知道是什么进货渠道,进货价格竟只有市价的一半。
“段掌柜,这几批从北邱过来的玉石,进价为何如此低廉?”
段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立刻又恢复了从容。
他笑着解释道:“小姐有所不知,北邱那边近来有些战乱,不少玉石商人急于出手,价格自然就压得低。咱们也是运气好,才碰上这等好事。您看,这可是实打实的银子进了咱们的口袋啊。”
他说着,拍了拍手,让伙计抬进来一只沉重的木箱。
箱盖打开,满室珠光宝气,里面全是色泽温润、品质上乘的北邱玉料。
“小姐请看,都是货真价实的好料!”
韶茵的目光从那些玉石上扫过,心中疑云更甚。
北邱战乱是真,但正因如此,商路阻断,玉石只会更贵,哪有不涨反跌的道理?
思绪纷乱。
她放下账册,一面听着段掌柜禀报,眼角余光却扫见几个伙计正搬着十几个华美的大箱子进进出出。这些箱子做工考究,与平日装原材料的那些明显不是一路货色。
“小姐,这是要运往北邱的货。”段掌柜见她目光落在箱子上,笑着解释道。“账册上都记着的。”
韶茵问道:“不是说原料都来自北邱?怎么还要往回运?”
“小姐有所不知,”段掌柜捋了捋衣袖,“北邱虽盛产美玉,却苦于没有能工巧匠。咱们加工好的首饰运回去,在北邱贵族间可是抢手货。”
韶茵闻言,放下茶盏道:“开箱我看看。”
段掌柜面露难色道:“小姐,这些箱子都封好了。”
见她坚持,只得叹了口气,唤来伙计搬过一箱,小心翼翼地掀开条缝给她过目。
箱内珠光宝气,确是些精工细作的首饰。
韶茵点点头,伙计连忙合上箱盖搬走。
又听见窗外窸窣声响,她转眼望去,便看见一只羽毛鲜亮的雀儿不知何时落在了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人。
她来了兴致,随手捻起桌上一块糕点的碎屑,轻轻递到窗边。
那小雀儿也不怕人,那小鸟歪着头打量片刻,忽然跳过来啄食她指尖的糕点屑,小小的喙触碰着她的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暖意。
全然不知此刻阁外正有两道视线交织而来——
对面茶楼二层的雅间里,沈逸呈斜倚窗边,目光随着对面二楼内室中的动静游走。
而在他隔壁的另一间厢房,气氛却截然不同。
一个束着马尾,身穿黑衣的年轻男子也正透过窗缝,痴痴望着琳琅阁内。
“主上,该启程了。“黑衣侍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他的左手紧紧攥着,掌心里是一块只剩下半边的玉坠,断口参差,分明是摔断的痕迹,而非刻意制成两半。
然而,玉坠的断口处磨得光滑,显然是常年摩挲的结果。
这半块残玉,还是六年前上元夜,遇见韶茵那日摔断的。
那夜的记忆在隗聿脑海中清晰如昨。
正是隆冬时节,细雪纷飞。
万家团圆之际,多年未归家的隗聿独自溜出,百无聊赖地在各家屋檐上窥看别人团聚的景象。
行至一处大宅屋檐,忽见一株红梅,在雪夜里格外明艳夺目。
隗聿轻功不错,他足尖轻点,玄色曳撒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鹞子翻身就跃上墙头。
月光如水,他高束马尾,剑眉下星眸比雪更亮,手中还捏着新折的梅枝。
正要拨开眼前花枝继续采摘,忽对上一双圆睁的杏眼——
墙头梅树上,竟趴着个石榴红裙的少女。
薄雪压枝,她像只偷腥的猫儿般蜷在树杈间,绯红裙裾勾着枝桠,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脚踝。
“喂!偷花贼!!”
少女清亮的嗓音惊得隗聿一个踉跄,险些从墙头栽下去,手中梅枝坠入雪地,腰间玉坠也应声碎作两半。
待他慌忙稳住身形,只见梅枝簌簌颤动间,探出张明艳的小脸——
杏眼弯弯,朱唇点点,眼底盛着狡黠的光。
这墙头,竟凭空冒出个小仙子!
后来那小仙子攥着碎了的半块玉坠要挟他,非要带她翻墙去玩。
他一个长年被拘在质宫的外邦人,哪知道何处好玩?
反倒是她,拽着他逛夜市、猜灯谜,教他咬冰糖葫芦,看皮影戏。
“小葵,你怎么都夜里才出来啊。”
“因为白天要干活挣钱啊,不然怎么活。”
“小葵啊,你的家人呢?”
“他们不要我了。”
“你好可怜啊。没事,我还有个空院子,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给你住,给你当家!”
那是隗聿十四年人生里,第一次尝到任性妄为的甜味,家的甜味。
“再等等。”少年嗓音嘶哑,下颌线条绷得发白。
他看着她从铺子里走出来,却迟迟不上马车。
隗聿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恨不得立刻飞身而下,就像当年她拽着他那样,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再也不放开。
他想去找她。
随从死死按住他的手:“主上不可!此刻现身,这多年的筹谋将功亏一篑!”
前些日子得知要离开时,他故意说了绝情话,说要分开,说要永不相见。
还害得她为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他怕此去若事败,若刀剑无眼,若有个闪失……就再也没机会见她了。
与其让她苦等,不如自己先做那个绝情的人。
可她……若是他说了实话,会等他吗?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隗聿不敢深想。
少年眼底漫上血色,猩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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