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凛川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眉头微蹙。
他素来端方自持,与这等纨绔争执实在有失体统,当即抿唇不语。
“既然李大人认定是我拖累,”韶茵眼波流转,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我和肖姑娘换位置。若这一轮再输,可不能再赖我了!”
她这话说得轻巧,一旁的韶父却听得心惊肉跳。
他捋须笑道:“茵儿,休得胡闹,来为父这儿坐着看他们玩罢!”
语气虽慈爱,眼中却掠过一丝无奈。
自家女儿何时在家中读过书、习过字?
这般跳出来,分明是不服气要添乱。
“好大的口气!”李凛川眸中寒光一闪,“若再输,任你处置便是!”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听得周围人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唯有韶茵浑不在意,反倒眉眼弯弯,心满意足地换了位置。
肖怜云挪到李凛川身旁,低头细语安慰。
李凛川面色稍霁,却仍绷着下颌,显是余怒未消。
韶茵眼尖地发现,一直沉默的闻璟虽然面上不显,眉宇间却笼着一层阴翳。
她轻叹一声,将手中瓜子尽数撒回青瓷盘中。
此时,杜明远抚掌笑道:“诸位小友既是诗会,自然要有彩头。”
说着解下腰间一枚黄玉玉佩,“今日诗魁,可得此佩。”
那玉佩在日光下流转着莹润光泽,玉质通透如水,内里似有烟霞流动,显非凡品。
亭中几位少年顿时眼放精光,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大儒随身之物,经年受文气浸染,内蕴灵韵。
若得此佩,科举场上必能文思泉涌。
更深一层的是,长者随身之物素来只赠晚辈与学生。
得此玉佩,便是得了杜先生青眼,从此有了师徒名分。
佩戴此物,无异于昭告天下己乃杜先生门生,于仕途而言,更是莫大助益。
第二轮比试随即开始。
红队需含“春”字,蓝队需押“阳”韵。
韶茵执“春”字,竟还选了七律作答。
七律诗格律森严,全诗八句五十六字,分首联、颔联、颈联、尾联四联,平仄对仗皆有定数。
莫说闺阁女子,就是寻常举子也未必能信手拈来。
闻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李凛川更是冷笑一声,显然不信她能作出什么好诗来。
羽觞流转至韶茵面前。
韶茵唇角微扬,提笔蘸墨,雪腕轻悬,在素白诗笺上落下一行行墨迹。
韶峥见状,不动声色地伸手去取女儿手中诗笺——
若这丫头写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他好歹能先截下来,免得当众出丑。
可刚拿到诗笺,目光扫过那几行字,整个人便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韶茵却不管父亲反应,迎着满厅或讥诮或怀疑的目光,眸光掠过厅外粼粼湖水。
春风拂过她鬓边碎发,朱唇轻启,声音清越如碎玉:
“沉舟侧畔千帆过——”
杜明远捋须的手骤然一顿。
这七字明写江景,暗含世事更迭、新旧交替之理,竟隐现刘梦得谪居二十三载犹存的开阔胸襟。
他浑浊的眼珠微微颤动,杯中茶水不觉已凉。
“树前头万木春。”
魏咸含笑望向韶茵。
此句以枯木逢春点题,喻人生际遇,衰败中见生机,颓唐处藏希望,不可谓不妙哉。
他余光瞥见杜明远神色,心中暗自称奇。
“今日听君歌一曲,”
韶茵举盏示意,琥珀色酒液在杯中轻晃。
她眼尾微挑,眸光流转间竟透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暂凭杯酒长精神。”
最后一句落下,满厅寂然。
这“杯酒长精神”之语,倒像是历经沧桑后的旷达之言。
全诗意境豁朗,振奋人心,既点“春”题,又暗合今日之会。
字字如珠玑,句句含深意,哪里像是出自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之手?
韶父怔忡良久,实则他方才接过诗笺时便已愣住——
纸上字迹清隽有力,绝非临时模仿能成。
这当真是他那整日里斗鸡走马的女儿所写?
闻璟神色复杂地凝眸打量韶茵。
这般意蕴深远的诗句……若她平日就有这等才学,莫说与京中闺秀争锋,便是下场应试,怕也能博个才女之名。
李凛川剑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太明显的错愕。
他下意识望向肖怜云,却见对方也正怔怔望着韶茵,唇瓣微张。
杜明远抚须的手微微发颤,茶汤溅湿了衣袖也浑然不觉。
这诗句看似写景,却字字透着股子苍凉意味,竟与他此刻心境莫名契合——
表面上是朝廷重用,实则京中那些门阀世家,岂会容他这寒门出身之人在朝中扎根?
是啊,无需华丽辞藻,单是“沉舟侧畔”四字,便勾勒出一幅萧索画面,倒像是看透了他此番回京的处境。
杜明远喉头微动,忽觉胸中块垒,竟被这寥寥数语道尽。
韶茵立在春日暖阳里,瓷白的肌肤透着玉般光泽。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杜明远掷地有声地诵出最后两句,声音竟微微发颤。
亭内外霎时鸦雀无声。
几只停驻在檐下的雀鸟似也被这气氛所慑,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众人只觉一股战栗从脊背窜上来,衣衫下的寒毛根根直立。
一个个僵硬地转头,望向那个韶家姑娘。
“好!”魏咸猛地击掌,“韶公,令爱后生可畏啊!谁说女子不如男?前两句苍凉沉郁,后两句豁达开朗,当真鼓舞人心!”
闻璟目光复杂地望着韶茵。
两位老者仍沉浸在诗境中,杜明远更是喃喃道:“好诗,好诗啊!”
他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一丝水光。
见韶茵的确就是停在了这,没有继续念下去的意思,杜明远忽又急切问道:“此诗为何只有半首?后半首呢?快,快写出来让老夫一睹为快!”
他的追问,也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着下文。
若说前半首是困境,那后半首岂不是冲破困境的华章?
没等韶茵编好借口,总不能老实交代“不好意思,后半句考试没考,所以只记得住刘禹锡的这前半首”吧?突然听见李凛川不屑地冷哼:“不过是诗词小道。”
他面色阴沉,显然不愿承认这诗确实精妙。
“诗词就算是小道,可文章做的再好,几十年之后谁还记得你?诗词可是能传世的。”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却从门口悠悠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人。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气度雍容华贵。
一众举子还未反应过来,倒是座上的三位老者先行急忙起身行礼,“见过三殿下。”
见座上老师道出来者身份,一众人才反应过来,无不倒抽一口凉气,纷纷跪地行礼。
谁也没想到,一场小小的诗会,竟会惊动皇子。
赵晗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
韶茵随着众人福身,余光却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径直落在韶茵身上,赞许之意毫不掩饰:“方才在门外,恰好听见这两句诗,只觉胸中块垒为之一清。”
“杜先生,你当年要是有韶姑娘这一半的玲珑,也不会蹉跎这二十多年。”
杜明远摸着胡须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赵晗说完,转向韶茵,温声道:“刚才听见韶姑娘的诗,真是惊艳。素来只听说过韶姑娘的威名,竟然不知道竟是个内外兼修的世间奇女子。”
韶茵抬起头,正对上三皇子含笑的眼眸。
眼前这个男人约莫三十左右,比站在一旁的李凛川年长些,长相儒雅,一身锦袍华贵却不张扬——
却是一个书中没出现过的人物。
“谢谢三殿下夸奖,”韶茵福了福身,“我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想必您也听见了,我只是半桶水,也只做得出半句。”
她心中暗叹:实在是上学时候语文考试一般只挑半句默写啊!
应试教育摧残下的大好青年的确也只能记住考试范围内的半首……
“哦?那真是可惜了。”赵晗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韶姑娘之才情,堪为京中女子之首。不知韶姑娘可有兴趣,入我皇家教院,担任文学博士一职?”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皇家教院是什么地方?
教院?
韶茵还未及反应,韶峥先被这天降殊荣震住了。
那是为世子、郡主以及朝中一品大员的嫡子嫡女们授课之所,其中的文学博士,无一不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或怀才之人。
这不仅仅是一个教职,更是一份天大的荣耀,是直接踏入皇家视野的青云梯!
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去,三殿下竟然当场许给了韶茵?
韶峥急忙上前,行至女儿身侧,向三殿下拱手道:“小女恐怕辜负三殿下的青睐了,茵儿的才学浅薄,哪里能去教世子、郡主?”
原来是为贵族子弟设立的官学。
韶茵恍然,这不就是古代的皇家公办子弟学校?
“韶大人过谦了。”赵晗朗声笑道,锦袍上的云纹在阳光下流转,“韶姑娘有大才,韶姑娘觉着如何,可愿意?”
“好啊!”韶茵却是不假思索地应下。
能进这等皇家公办的学府任教,还是世子郡主的老师,只要她安分守己,谁还能动她这个“体制内”的人?
谁还敢!
想到此,韶茵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一股狂喜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在现代没考上的编制,倒是在古代吃上公家饭了!
“甚好!”赵晗抚掌,“那就请韶姑娘准备准备,等上巳节过后,便可去教院报道。”
韶茵再次行礼谢过。
赵晗继续道:“本王今日只是奉皇命办差,途经此地听闻诸位在此举办诗会,一时兴起前来观摩。诸位不必拘礼,请继续。”
他略一停顿,转向李凛川,“只是眼下需借走李大人一用,先行告辞了。”
李凛川眉头微蹙,与赵晗低语几句。
见三殿下颔首,他先行退出亭外,却又折返至肖怜云跟前,附耳低语。
末了,他眉头紧锁,将在场众人扫视一遍。
韶茵见状,款步上前:“李大人若是有公务在身,不妨先行。韶府的马车可以送肖姑娘回去。”
肖怜云闻言惊骇抬头,水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求助般望向李凛川。
韶茵继续道:“二位若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家父。有家父在,我能做什么?待诗会结束,我让肖姑娘独乘我的马车,我自己则与父亲同乘,如此可好?”
肖怜云咬着唇犹豫半晌,终是轻轻点头。
两人又耳语几句,李凛川这才随赵晗离去,临走时深深看了韶茵一眼。
待李凛川走远,韶茵转向肖怜云,诚恳道:“肖姑娘,先前是我行事荒唐,让你受惊了。今日特向你赔罪,还望不计前嫌。”
肖怜云俏脸微红,细声应道:“韶姑娘言重了,我……我不怪你。”
诗会在一种诡异而又激动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散去时,看向韶茵的眼神已经从轻蔑、震惊,变成了敬畏与艳羡。
韶府的马车早已备好。
肖怜云今日受了些惊吓,脸色还有些苍白。
韶茵走上前,亲昵地拉住她的手:“我的表哥闻璟,也是个正人君子,你要是不介意,就让他护送你的马车回城吧,有个男子一路还是安全一些。”
说完,她四处张望寻找闻璟,见他正从诗会中走出,便朝他招手。
闻璟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了过去。
刚走到两人跟前,韶茵便一把将他推了过去:“表哥,麻烦你送肖姑娘回去了!我去坐我爹的马车!”
闻璟猝不及防,与肖怜云撞在一起,两人险些摔倒。
他连忙稳住身形,伸手虚扶了一下肖怜云,耳尖微红,低声道:“姑娘小心。”
肖怜云脸颊更红,低头轻声道谢。
韶茵见状,狡黠一笑,转身一溜烟跑了。
*
另一边,赵晗与李凛川策马并行,马蹄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
赵晗唇角含笑,忽然开口,语气随意:“那韶姑娘甚是有趣。”
李凛川眉头微蹙,声音冷峻:“三殿下此话是何意?”
赵晗漫不经心道:“你知道的,我府上正缺个主母,小儿也需个继母照料。父皇一直催我续弦,可京中贵女,不是矫揉造作,便是心机深沉,看着就令人烦腻。今日见了这位韶姑娘,我倒觉得,若能纳她为继室,倒是一桩美事。”
李凛川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马儿不安地嘶鸣了一声。
他侧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晗:“殿下莫非不知,此女在京中风评极差?”
“正因如此,才更该娶她。韶峥那老顽固心怀愧歉,必会对我忠心耿耿。”
赵晗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声音里带了一丝怀念与怅然:“凛川啊,你不觉得,她的眉眼,有那么几分,像极了……她吗?”
说罢扬鞭策马,大笑着绝尘而去。
“她”这个字一出口,李凛川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心中仿佛有万丈狂澜瞬间掀起!
“老天当真待我不薄!我儿啊,为父真恨不得立时让你见见她。”
这番点拨之下,李凛川这才如梦初醒,心中既惊且怒。
自己与韶茵打过这么多次照面,竟从未往这处想过!
赵晗对身边人失控的脸色视若无睹,语气意味深长,“我知你与她有些龃龉,不过都是小事。待她入府后,我让她给你赔个不是便是。”
引用文献:
刘禹锡.(唐).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载于全唐诗.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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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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