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廨。
沈逸呈面无表情地走过长长的、泛着潮湿霉味的甬道,两旁的火把将他的影子拉得忽明忽暗。
阴暗潮湿的石砌牢房内,从凝香斋押解回来的一干人犯被分别关押。
牢室与刑房仅一墙之隔,沉闷的呻吟声透过厚重的石墙还隐约可闻。
最深处的刑房,潮湿的石壁上浸着终年不散的霉味,与干涸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能让活人肺腑都跟着腐烂的恶臭。
正中央的刑架上,一个早已看不出人形的囚犯被牢牢捆缚着,他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的喘息。
李凛川已经连续提审数人,即便动用了各种刑具,这些囚犯仍如铁铸一般缄口不言。
他烦躁地按压着太阳穴,见沈逸呈自外归来,便迎上前道:“审了半日,这些人牙关紧得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剩下的就交予你了,三殿下那边还有要事等我去办。”
“嗯。”沈逸呈略一颔首,“若有进展,明日再与你商议。”说罢,径自向刑房行去。
刑房内,沈逸呈就坐在这片地狱景象之前,身姿挺拔如松,月白色的官袍在昏黄跳跃的烛火下,不见半点褶皱,仿佛与周遭的污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一名囚犯被牢牢捆缚在特制的木椅上,仰面朝天。
他身上布满狰狞的刑讯痕迹,却仍双目赤红,牙关紧咬。
显然,即便用了这么严酷的刑罚,都未能撬开他的嘴。
沈逸呈负手而立,沉声吩咐:“打水来。”
又命人取来一叠桑皮纸。
那纸张薄如蝉翼,对着火光竟能透出人影,却又密不透气。
手下立即会意,将一张桑皮纸浸入清水中,而后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囚犯面上。
贴加官。
这酷刑用浸湿的桑皮纸层层覆盖囚犯面部,纸张遇水后紧贴皮肤,随着呼吸逐渐堵塞口鼻。
每加一层,窒息感便加重一分,行刑者往往在第五六层时暂停,给犯人招供的机会。
这种刑罚看似不伤皮肉,却痛苦万分,能让人在清醒状态□□验濒死窒息感,对犯人的心志摧残远胜□□折磨。
至于为何取名“贴加官”,则是因待最后揭纸时,那随呼吸起伏的湿纸,恰似戏台上“跳加官”。
“说了吧。“他语气平淡。
那囚犯紧闭双唇,纹丝不动。
沈逸呈不慌不忙,示意继续加纸。
待到第五张时,囚犯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
浸湿的桑皮纸紧紧贴合面部轮廓,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纸张愈发紧密地封住口鼻,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话音未落,第六张湿纸已然覆上。
囚犯的挣扎渐渐微弱。
随着最后一丝氧气被耗尽,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喉咙里的声响也从嘶吼变成了绝望的呜咽,最终,只剩下眼球暴突,身体如离水的鱼一般,无力地抽搐着。
沈逸呈这才抬手示意随从:“弄醒他。“
随从迅速揭去湿纸,囚犯顿时蜷缩着身子剧烈咳嗽,面如死灰。
“继续。“沈逸呈的声音依旧平静。
窒息的痛苦,是比任何刀斧加身都更纯粹的恐惧,它直接作用于求生的本能。
就这样反复三次后,犯人终于崩溃。
濒死的囚犯猛地爆发出一股求生的力量,他拼命地摇头,眼泪和鼻涕混杂着从纸张的缝隙中渗出,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拿下来。”
狱卒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七层湿透的纸一张张揭开。
重获空气的瞬间,囚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锐长嚎,贪婪地、痛苦地大口呼吸着,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我说……我都说……”他崩溃了,精神的堤坝在死亡的边缘被彻底冲垮,语无伦次地将藏在心底的秘密尽数吐出。
狱卒赶忙提起桌上的狼毫笔,在供状上速记。
审讯结束,沈逸呈仔细核对完口供,又命人誊抄三份妥善收好,这才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阴暗的牢房里,那囚犯像一滩烂泥般,被两名狱卒架着拖回牢房。
他双腿发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行刑前,沈逸呈早已命人用绳子紧紧扎住他的裤腿,当时他还不明所以,此刻低头看到裤管里沉甸甸的秽物,以及地上蔓延的黄色污渍,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瘫软在地,眼神涣散,仿佛经历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
牢房内,其余的囚犯们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一个个脸色惨白如纸,噤若寒蝉。
沈逸走出大理寺的大门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银灯早已备好了马车在门口等候。
他迈步上车,车帘放下的瞬间,一股甜香钻入鼻腔。
沈逸呈的动作猛然一顿。
待回到定安侯府。
马车停稳后,他却并未立即下车,目光先落在韶茵方才坐过的位置。
刚才一路通风,车厢里还是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胭脂香。
那香气甜腻得令人心烦,却偏偏萦绕不散,像是要渗进他的衣料里一样。
他眉心蹙起。
“银灯。”他冷声唤道。
一少年应声而至,在车外垂首待命。
沈逸呈眸光清冷地掠过软垫上那处浅浅的压痕,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让人听不出情绪来:“都换了吧。”
银灯对主子的习惯心领神会,当即会意。
待沈逸呈下车后,银灯立即着人将车内软垫尽数撤换,连带着韶茵用过的布巾酒水,一并清理得干干净净。
沈逸呈连晚膳都未用,径直去了净房。
沈逸呈褪去衣物,将自己整个沉入水中。
滚烫的热水包裹住身体,他却仿佛感觉不到温度,只是用布巾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皮肤,直到每一寸肌肤都泛起不正常的红色,像是要将那虚无缥缈的香气连同皮肉一同刮去才肯罢休。
氤氲水汽中,他披着素白中衣从浴池中起身时,水汽氤氲间露出一截劲瘦腰身,晶莹的水珠顺着肌理分明的背脊缓缓滚落。
书房里灯火通明,桌案上堆积的公文卷宗高如小山。
他坐下,随手拿起一卷,便沉浸其中。
眉宇间的倦色已经难以掩饰,可他却没有丝毫歇息的意思,仿佛只有不眠不休地处理公务,才能将脑中那些纷乱的、令他厌烦的思绪彻底压下。
待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文,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烛火在他清冷的眉眼间跳动,映得那执笔的指节愈发修长如玉。
“唤烛生来。”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冷冽。
不过片刻,一个身着靛青短打的少年恭敬立于案前。
银灯和烛生是侯府管家的双生子,银灯在沈逸呈跟前伺候,烛生专司些不便明言的差事。
“侯爷有何吩咐?”
沈逸呈手中书卷未放,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说道:“去查查那个韶姑娘。”
烛生会意,当即从袖中取出一本牛皮册子双手奉上:“请侯爷过目。”
“这是何物?”沈逸呈眉头微蹙,目光终于从公文上移开,扫过那本册子。
“回侯爷,此乃韶姑娘的生平记事。”烛生垂首禀道,“近日韶姑娘常在隗聿出没之处现身,小的想着侯爷或许需要,便先行整理了这些。虽未尽详实,侯爷不妨先过目。”
沈逸呈并未伸手去接,冷眼扫过那足有半寸厚的册子,声音陡然一沉:“未尽详实?你是嫌府上墨锭太多,无处消磨了不成?不过一个尚书之女,就这点年纪,该是何等丰富多彩的经历才能叫你编纂成册?”
他怕是连鸡毛蒜皮的琐事也给尽数写进去,倒像是替人著书立传了。
烛生面露无辜。
这位韶姑娘,确实大有可书。
见主子神色不豫,烛生连忙改口:“自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琐事。侯爷日理万机,不如容小的拣要紧的禀报?”
沈逸呈冷着脸“嗯”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翻过书页,眼皮都未抬一下,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烛生捧着册子清了清嗓子,声音不自觉地带上几分说书人的抑扬顿挫:“要说这位韶姑娘如何名动京城,还得从两年前那桩奇闻艳事说起!”
他偷眼觑了下主子的神色,见并无制止之意,便继续道:“韶姑娘本是个寻常闺秀,谁曾想竟被人撞见在自家别院豢养了一位俊俏郎君。”
“自那桩风流案传开后,韶家小姐的纨绔之名便再难遮掩。韶家小姐的纨绔之名便再难遮掩。京中谁人不晓这位千金小姐的荒唐行径?不是当街纵马惊扰百姓,便是对着俊俏公子言语轻浮。近日最惹人议论的,当属她与李大人当街起的那场争执。那日她竟胆大包天,当众对李大人出言轻薄,惹得李大人当场与她动起手来!”
说到激动处,他顺手抄起案上笔架往桌上一拍:“结果您猜怎么着?”
“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沈逸呈猛然抬头,狭长的凤眼里寒光凛冽。
烛生这才惊觉失态,手忙脚乱地将笔架放回原处。
“烛生。”沈逸呈一字一顿道,声音冷得能凝出冰碴子,“你是闲得发慌,拿这些街头巷尾的闲话来消遣我?”
早听开头便知是些无谓闲话,只是沈逸呈专注于手中公文所以未加理会,也懒得打断他,只当他说完便罢。
哪知这小子竟如说书先生般滔滔不绝,半晌不停。
“侯爷说的不错,”烛生察言观色道,“但生了这些事情之后,你又奉旨离京数月,后头这段怕是有所不知……”
“三句。”沈逸呈冷眸微抬,“再说不到重点,便出去。”
烛生连忙应声,语速飞快:“自与李大人冲突后,李大人连夜端了韶姑娘安置郎君的院子。那里面伺候的下人或擒或散,偏生那个郎君不知所踪。李大人似不知其底细,只将此事草草放过。”
“出去。”沈逸呈不耐地合上手中书卷,眉宇间已现出几分厌烦。
“侯爷且慢!”烛生不敢再卖关子,急忙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纸,“韶姑娘院里前几日逃走的那个郎君,其身份……极有可能就是北邱质子,隗聿!”
沈逸呈薄唇一勾,冷笑了声,“可查到质子近来踪迹?”
“尚未,据探子回报,近日质子都在质宫未出。”烛生迟疑道,“而且近来韶姑娘深居简出,未见她与外人接触,也不知是否在暗中寻人。那隗质子行踪诡秘,先前偷溜出去与韶姑娘相见,想必也是质宫中有人接应掩护,故而现下是否仍在质宫也未可知。”
顿了顿,又自作聪明道:“侯爷,若韶姑娘真如传言那般纨绔,那质子多半是被迫的,如今得了机会定是逃之夭夭了。说不定还要杀那韶姑娘灭口!”
他抬手在颈间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话未说完,忽觉气氛不对,烛生这才惊觉自己又多嘴逾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蠢货。”沈逸呈冷嗤一声,“那隗聿在敌国忍辱负重十余载,岂会真为个女子乱了手脚?”
烛生暗自嘀咕,面上却拍起了马屁:“侯爷明察秋毫,小的需向您学习。”
沈逸呈神色稍霁,淡淡“嗯”了一声,搁下书卷抿了口茶。
“小的知道侯爷最在意的自是那隗聿行踪。”烛生小心翼翼道,“说来韶姑娘那院子虽然闲置了,但小人查探到韶姑娘每个月仍会去那院子前面的铺子查账,算来就在十日后。”
他偷眼觑了下主子的神色,“您说那质子会不会趁着这个时机和韶姑娘见面?可要小的继续查下去?”
沈逸呈食指关节轻抵唇下,若有所思。
“不必再查。”沈逸呈断然道,“莫要打草惊蛇,此事,我亲自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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